半个月后，王惠在王博的安排下出院了。

陆琳儿仔细给王惠裹上头巾，搀扶着她等在医院门口，赵梅抱着刚得的大孙子止不住笑意，他们一齐坐上了一辆黑色桑塔纳。

赵梅上车后左顾右盼，忍不住问：“他二哥啊，你们王家人出息哟，你都买上小轿车啦？”

王博开车稳步前行，他答：“大妈，这车不贵，妹夫踏实干两年，也能买。”

“就他？他也能买？”赵梅语气轻佻，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儿子能买得起小轿车。

“当然能啦，李武才多大呀？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王博面色如常地说道。

半个小时后，桑塔纳刚拐进广进村东头的巷子，王博隔老远就看见门口挤着一群人，为首的是孩子爷爷李同仁。

王博把车停在门口，笑着冲李同仁打招呼，“叔，出院了，大人孩子都回来了。”

“哎，哎，回来了好啊。”

车门打开，赵梅抱着大孙子先下车，她抬眼看见李同仁快要咧到后脑勺的嘴角，竟然吓了一跳。她身为妻子，和李同仁结婚几十年，竟然第一次见他那么高兴。

李同仁搓搓双手，凑到赵梅身边，掀开毛毯看孩子，连连夸道：“哎哟，大孙子可真俊呐，真壮实，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个大小伙子......”

他身后凑着各路亲戚，有的拿着红皮鸡蛋，有的拿着成箱牛奶，纷纷恭喜李同仁喜得贵孙。

七岁的李争争牵着妹妹李希希站在墙根儿，她淡漠地看着这群人欢闹嘻笑，心里冷冷地想：经历恶心孕吐的是妈妈，躲起来不见天日的是妈妈，身上挨刀、甚至摘掉身体器官的是妈妈，为什么这群人要恭喜爷爷呢？

进门后，向华和赵梅接待登门的宾客，待宾客们散去，赵梅皱眉质问：“老三媳妇儿，谁通知的那么多人呐？这可是个超生胎，这么一闹，计生委明天就得找上门来。”

向华正在洗茶杯，她顿了一下，缓声道：“妈，二嫂生的可是儿子，这天大的好消息不得让乡亲们知道知道呀？”

“再说了，好几个人都是通过爸知道的。”她甩甩杯底的水，转身到柜子前放好，心虚地透过玻璃观察赵梅。

“唉。”赵梅叹了口气，“我就是怕呀，万一计生委的人把你二嫂弄走，孩子去哪儿吃奶呀？”

“妈，怎么可能？”向华回身擦桌子，道：“二哥家现在有钱，你没瞧人家二舅哥都开上小汽车啦？那不得是好几个万的万元户啊？”

赵梅抱着大孙子一晃一晃，她眉头毛一挑，拿捏着自己当婆婆的款儿，阴阳怪气道：“是啊，你二嫂的娘家人哪个没出息？随便抻出哪个哥哥都能帮衬得上，要不说我们老二有福气呢。”

向华听罢，在心里翻出三百六十度大白眼儿，她把抹布一丢，转身走了。

王惠还没出月子，又是陆琳儿留下来照顾她，说起来王惠三个哥哥、三个嫂子，个儿顶个儿地拿她当小妹妹对待，随便拉出哪个嫂子，说句“长嫂如母”都不为过，她们打心眼儿里都盼着这个妹妹能过好。

这段时间，赵梅专门负责照顾孙子，李同仁竟然石破天荒地每日一登门，真是太阳也有打西边儿出来的时候。

一天下午，李同仁戴着老花镜推门而入，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一进门就问赵梅：“老婆子，老二怎么还不回来啊？”

“老是不接电话，可能很忙吧。”赵梅边哄大孙子睡觉，边轻声说。

李同仁上前逗弄孙子，乐呵呵地逗弄：“大孙子，爷爷给你起好名字了，咱们就叫天赐好不好？天赐！天赐！上天恩赐呀！”

家里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李同仁起的，所以他很自然地不用征求李武和王惠的意见，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正式取名“李天赐”。

——

王惠出院回家的第五天，三辆京牌出租车浩浩荡荡驶入广进村，黄色大发在灰扑扑的土道上格外显眼，村民们从没见过来自北京的车，纷纷跟在后面围观。

直到三辆出租车停在李武家门口，一前一后两辆车里下来一群年轻男人，紧接着中间车辆的门打开，两个男人从后备箱里拿出担架，村民们开始指点议论。

“这是怎么了？”

“谁啊？”

“这里这面的是谁啊？”

“不会是李家老二吧？”

......

李武被头朝外一点一点抬出来，他平躺在担架上，身上盖了条毯子，脑袋和脖子上缠满了纱布，围观的人们一片哗然，李武浮肿得大了好几圈儿，乍一看像是臃肿的木乃伊。

单架小心翼翼地往外平移，每颤动一下，李武都钻心蚀骨地疼，围观的人们惊呼，“这是怎么了？！！！”

听见人们的议论纷纷，李武真恨自己没有死掉，他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家子人的主心骨，实在受不了背后的指指点点，他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刚为自己生下孩子的爱人，怎么面对自己那嗷嗷待哺的孩子们。

李武紧紧抓住单架边缘，他闭着眼睛，咬碎了后槽牙。

这一刻，心里的疼痛盖过身体的疼痛。

李武感到无比害怕，他无法想像这副残躯会给爱人造成多大的冲击。

逃！

逃跑！

他多希望自己能跳下单架逃跑。

可惜，他不能。

缺了半条腿的他，哪里还有下地的能力？更遑论逃跑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