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吉早上蒸了白薯,泡了咖啡。弗伊用过早餐后就直接去了医院,临走前韩吉对她说。
“昨天我先去过医院了,难得休假,我想帮父亲修理一下围栏。”韩吉把剩下的白薯塞到她包里,轻拍她的肩膀,“路上饿了吃吧,伊桑的那边还需要你多多照顾。辛苦你了,我忙完就会过去。”
弗伊想问些什么,但又点了点头,只说:“我自己去就好,你多陪陪家人。”
不久刚结束的壁外调查中,伊桑所带领的狩猎组第三分队突然在平原上遭遇大批巨人,太阳灼烧着无边无际的平原,鲜血洒在深绿的草地上。
第三分队人员伤亡惨烈,伤员均在离希甘希纳区瓮城城门更近的医院接受治疗。
这种程度的意外事件,在埃尔文接手团长后的壁外调查中都是少见的。
她见过太多人受伤、太多人死,这里面有她熟悉的人,有聊过几句的人,也有连话都没说过的人。
在壁外面对巨人时,所有人又都变成了同样的人——士兵。
弗伊在街边的商店买了伊桑最爱吃的豆沙面包,还买了一束新鲜的挂着露水的郁金香,带给他的恋人。
花是在医院门口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买的。在她路过的时候,袖口打着补丁的小女孩轻轻牵住她的衣角,她以为女孩是想讨些硬币,正准备掏钱时,没想到小女孩笑着却先说出祝福的话语,绿色的大眼睛里像盛满了星河的光辉。
然后,女孩举起手中的花束,夸她像花朵一样漂亮。
花束的价格比店里要便宜很多,包装虽然简单,但搭配得极为用心。弗伊现在很穷,可还是多给了小女孩几枚硬币。
到了医院,伊桑的病房却只有一张被褥叠得整齐的床,空无一人。弗伊以为他会守在恋人这里,于是就来这边看看。
弗伊对莉莎·兰姆的印象更多的是来自伊桑无时无刻的念叨,什么莉莎真是太可爱啦,莉莎又给他带了最爱吃的面包,莉莎戴上他送的围巾真好看...
尽管她经常调侃伊桑的“粉色泡泡”脑袋,但其实她一直都很羡慕他的坦率与勇气。
在调查兵团,伊桑毋庸置疑是名在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士兵,也爱欠欠的到处找人干架,私下在恋人面前却软成了一团棉花,不敢说半句硬话。
记忆中,伊桑曾经问过弗伊一个问题:“在恋人和理想之间,该如何选择?”
而伊桑最终并没有告诉她他和莉莎的决定。但他们留在调查兵团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一切。
洁白的窗帘如雪花般凌空翻飞,床上的金发女孩紧闭着双眼,脸蛋苍白无色,嘴唇隐隐发青,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窗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的短发随着风摆动。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女人将目光从远处一片红色的屋顶上移开,投向弗伊。
“我说,你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和莉莎·兰姆的关系吗?”在她询问时,希瑞娜这样说。
弗伊认真回想,却发现自己确实没注意到她们之间有任何交集。
“啧,你还真是...”希瑞娜对她翻了个白眼,考虑到她作为队长的尊严,后面难听的话没说出口,“我们都姓兰姆啊,莉莎是我的表妹。”
哪有亲戚在兵团迎面遇见时,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希瑞娜说,她们都住在艾露米哈区东部的一个小村庄里,从小关系就很好。莉莎家里孩子很多,她总是那个不怎么被重视的。莉莎却一直以她这个表姐为榜样而努力,以超越她为目标。
从学堂、到参加训练兵团,希瑞娜没想到那个总是躲在最后面的胆小女孩也跌跌撞撞地跟随着她的脚步,一步不落。在希瑞娜决定要加入调查兵团前,对莉莎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原本以为她会因为胆小退缩。
可没想到,她哭着鼻子,顶着家人的反对,还是毅然加入了调查兵团。
从那时起,两家的关系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就不是很融洽,她们两个人也互相赌着气,最后竟然发展到了几乎陌路的程度。
希瑞娜垂下眼睑,笑的有些苦,“明明是个爱哭的胆小鬼,非要为了什么让别人看得起自己而参军,拼了命地向前冲,真是可笑。”
弗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希瑞娜看到手帕,露出了复杂的神情,“难道你以为我也会像那个胆小鬼一样哭鼻子吗?”
“伤心的话,哭出来也无伤大雅,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弗伊温声说:“莉莎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她如愿超越了你,希瑞娜。”
听到这话,希瑞娜终于收起了那副散漫的模样,她向前挪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
“那我可不能输给她啊。”希瑞娜的眼眶里积满了水光。然后,她张开双臂,声音艰涩:“...弗伊,抱一下。”
弗伊上前轻轻抱住她,有泪水悄然滑落,烫热了弗伊的衣襟。
莉莎·兰姆。在上次壁外调查中重伤,胸腔的肋骨因受挤压几乎全部断裂,已经压迫到了心脏,至今昏迷不醒。
以墙内的医疗条件来综合评估,再治疗下去也毫无意义。她的父母不想让她再痛苦下去,可伊桑却死死守着不肯放弃,连埃尔文的命令都不能让他松口。
伊桑两天前就苏醒了,可他却不在莉莎的病床前,也不在医院的任何一个角落。
弗伊找了伊桑很久,又回到了莉莎的病房门口。
她轻轻推开门,有七八人围在莉莎病床前,他们交谈、叹气、惋惜,人们陆续离去,只留下一对默默哭泣的中年夫妻和满室沉郁的空气。
她脚底仿佛钉了钉子,再也走不动了。弗伊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伊桑不在的原因。
天色开始黯淡时,弗伊才在医院附近一座低矮的山崖上找到了伊桑。
伊桑独自一人坐在崖边的石头上,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一动。
他消瘦了很多,下巴满是凌乱的胡渣,显得颓废不堪,平时笑起来鼓鼓的两颊都凹陷下去。头上不知怎么破了一块伤口,没做任何处理,深红的血疤已经干涸在头发上,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往日锐利的少年意气在这几天像是被磨灭的干干净净,只剩下空洞与疲惫。弗伊甚至觉得他有些陌生。
这座山未经过任何人工开发,乱石尖锐,陡峭难行,她不知道伊桑是怎么拖着伤腿爬上来的,也不知道他上来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她本可以带着埃尔文希望解决这件事的要求,随意利用长官的身份下令,去做所有人都认为合适的事情,所以现在要让她对伊桑说放弃恋人的生命这种话吗?
弗伊觉得自己做不到,该如何开口都不知道。
她坐在伊桑身边,视线与他一同投向远方,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个地方视野很开阔,脚悬空着,随时可能滑落到崖下。下面就是浓郁的绿色,上面是粉黛色的夕阳,薄薄的青灰色正覆盖上来。
风吹林木,团团绿色的树冠在沉静中喧嚣。
伊桑仿佛失去了灵魂,意识似乎也被拖进了污泥里,不停歇地沉落下去,他对弗伊的到来毫无反应。
很久以后,视野被晦暗的灰色积满,他才木然而迟钝地开口:
“你不是来劝我的吗?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一直都在思考问题。”弗伊没有看向他,而是继续望着那些渐渐消失在天际的鸟儿,声音平静道:“你想死吗?”
伊桑一声不吭,弗伊也没想等他回答,继续道:“这个问题你自回来就一直在考虑,是吗?得出结果了吗?”
伊桑僵直的身体终于动了动,他终于缓慢地转过脸来。弗伊的眼眸中积蓄的不是悲悯,而是同样的迷茫。
在这种沉郁到近乎破裂的状态中,两个人仿佛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不再是施予者与乞讨人的关系,而是两个同样迷失的灵魂。
“你不要误会。我来并不是为了劝你什么,”弗伊说:“面对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至今为止,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优秀的部下,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有的受伤退出,还有的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了。我们一起慢慢地经历了很多,却又很快地离别。对于没有亲人的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把他们的血染的臂章锁在床头的抽屉里,却很少允许自己去看它们。”
“大家仿佛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了,悲伤不过几天就可以继续生活,继续战斗……时间久了我就会觉得,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回到壁内,这些死亡和离别好像就过去了,又仿佛是还没开始。”
“这不可怕吗?”她继续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害怕…害怕黑暗,害怕一个人的夜晚,必须要点着烛火才能安眠。”
“我有时候会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然而,这些对于常人来说难以想象的痛楚,却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是我们为了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理想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我想,调查兵团的士兵牺牲在壁外调查中,对他们来说是正确的死亡吧。”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