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回来了。”杨柳脸颊被冷风冻得微红,她弯腰换鞋,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纸袋,隐约能闻到甜腻的奶油香气。
她抬头看见许愿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泛着冷光。
杨柳笑了笑,她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吃晚饭了吗?”
他目光落在那只纸袋上。纸袋上印着甜品店的LOGO,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许愿“嗯”了一声,视线转移到屏幕上。杨柳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歪头看他,“怎么了?工作不顺?”
许愿沉默了片刻,突然合上电脑,他犹豫了会儿,状似无意地问,“你今天去哪了?”
“哦,去见了个人。”她语气轻松。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压出一道白痕,“同事?”
“不是。”
“朋友?”
“也不算。”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杨柳抬头,发现许愿正盯着她,眼神复杂。
她眨了眨眼,“怎么了?”
“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放下电脑,声音低沉。
杨柳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又无奈的神色,像是受不了似的笑,“爱你?”
许愿没说话。
“好想你?”她凑近一点,指尖勾了勾他的袖口。
“杨柳。”
“亲亲……”
“停停停。”他按住她的手,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是你之前撒泼打滚,要我每天下班都要和你说的吗?”她歪头,一脸无辜。
许愿:“……”
空气凝固了几秒,许愿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了,“他是谁?”
“谁?”
“甜品店,穿校服的那个。”许愿的声音绷得极紧,“不要告诉我是你弟弟,你一直都是独生子女。他长相很年轻,像个学生,很明显也不是项凯。”
杨柳怔住,随即恍然大悟,“哦,原来你问的是这个啊。”她挑眉,“你怎么知道的?跟踪我?”
许愿心虚的别开视线,“小于路过甜品店,正好看到你。”
“哦——”她拖长音调,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所以许总是吃醋了?”
“杨柳。”他猛地站起来,咬牙,“别转移话题。”
杨柳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她越笑越大声,最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纸袋里都差点挤变了形。
许愿站在那儿,脸色越来越黑,“很好笑?”
“那是小胖啊!”杨柳抹着眼角的泪花,“刀疤强的儿子,你忘了吗?”
他僵住了。
她乐不可支,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照片。照片里,胖乎乎的小男孩戴着红领巾,正苦大仇深地对着作业本,而她扎着马尾辫,在一旁指指点点。角落里,能看见某人的一片衣角。
“之前我辅导过的那小孩,我有次实在没空就把他交给你,你还给他做了红烧肉呀,不记得了吗?你还教了他数学,说他笨得没救了。”杨柳继续翻照片翻照片,“他准备考S大,去年高考差了两分过线,现在在复读,特意来找我咨询的。”
屏幕上是少年与杨柳的合影,男孩比着剪刀手,笑容灿烂。
许愿盯着那张完全长开的脸,记忆逐渐清晰。
那个总跟在杨柳身后喊杨老师,吃他做的红烧肉会舔盘子的小胖子?
“他……减了多少斤?”许愿坐回沙发,干巴巴地问。
“三十几斤吧。”杨柳憋着笑,“还长高了十多厘米。”
许愿坐在沙发上,耳朵红得能滴血。
她蹭过去,戳了戳他的脸,越看越觉得这人可爱,忍不住偷笑,“许总,醋好喝吗?”
他一把将她按在沙发上,低头咬她,“你故意不说?”
“我哪知道你会瞎想。”杨柳笑着躲闪,“再说了,谁能想到堂堂许总连小朋友的醋都吃?”
他报复性地挠她痒痒,两人在沙发上闹成一团。甜品袋被碰倒,盒子摔开,露出里面缺了一角的提拉米苏。
“小胖给你买的?”许愿眯起眼。
杨柳眨眨眼,又想逗他了,刚开口就看见他委屈的眼神,没办法,她一笑就止不住,边笑边抬起手给他顺毛,“是我买的,带回来给某个醋坛子。”
——
雪后的傍晚,天色早早地黑下来。
许愿推开咖啡馆的门时,风铃叮咚作响,暖气混着咖啡香扑面而来。角落里,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少年立刻站起来,身量已经比他记忆中高了大半个头。
男孩脸部线条干净利落,哪还有半点当年圆滚滚的影子。
“你……你你你……”他的声音褪去了稚气,却还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紧张。 “许,许哥?”
许愿摘下沾了雪粒的红围巾,微微颔首。
他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姐姐说你想见我。”
“长高了。”许愿突然抬手比了比,少年已经到他鼻尖。
“一米八一!”说到这个,程以辰骄傲地挺直腰板,得意,“杨姐姐说我现在像根竹竿。”
“……”许愿嘴角抽了抽,“她还说什么了?”
“说你做饭超好吃!”程以辰眼睛发亮,“特别是红烧肉!”
“坐。”许愿点了一杯热可可,一杯奶茶,目光扫过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干净利落的短发。确实不胖了,下颌线清晰,桌上放着副细框眼镜,或许带上后会有几分优等生的清俊。
店员送上奶茶时,程以辰以为奶茶是给自己的,嘴里说着谢谢哥,正要从许愿手中接过呢,对方反手一杯热可可摆到他面前。
“?”程以辰看他。
又看了看眼前的热可可。
也行吧。
许愿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饮料,然后皱起眉。
他沉默片刻,看着这杯被程以辰推远的热可可,忽然问,“听说你想考S大?”
程以辰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昨天……”
话题一旦打开,少年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许愿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思绪却飘回很多年前的那个暑假,小胖墩咬着铅笔头哭丧着脸说“杨姐姐救我”,而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做红烧肉。
“……杨姐姐帮了我很多。”他突然说道,指尖在桌面划了一圈,“要不是她当年逼我背单词,我现在可能连课文都看不懂。”
许愿抬眼,“她一直这样。”
“对了!”他突然掏出手机,“昨天我收到一些语西姐发来的老照片……”
简语西听说他明天要见许愿,简直疯了一样,一直在发消息。一会儿抱怨自己工作忙,没时间来看杨柳,一会儿发几张照片,要他明天带给许愿看。
屏幕上是初中时代的杨柳,扎着高马尾站在领奖台上,笑容明媚。下一张照片却让许愿手指一顿,穿着校服的男孩红着脸递给她一个粉色信封,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周围起哄的同学被虚化成背景。
“这是……”
“啊……”程以辰下意识划过去,“不对,这张搞错了。”
许愿不让他划走,手指轻点几下,声音沉沉,“说。”
“一个男生给姐姐的情书,”程以辰犹豫片刻,才压低声音,“她还当场拿了出来,被别人念出了内容。”
许愿盯着照片看了两秒,突然问:“你还记得具体哪天的事吗?”
路灯已经亮起来,细雪又开始飘。许愿进门时,杨柳正窝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里看书,膝上盖着绒毯,脚边趴着四仰八叉的麋鹿玩偶。
“怎么样?”她头也不抬,“他现在帅吧?”
许愿把沾了雪的外套和红围巾一起挂在玄关,“还行,一般般,没以前那么憨了。”
她笑出声,“你真是,好话都要被你说成另一个意思。”
暖黄的阅读灯在她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许愿走过去,突然抽走她手里的书。
“听说初中有人给你写情书?”他指尖捏着她的下巴,眼底压着一层晦暗的光。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咚”地砸进她记忆的深潭。
杨柳瞳孔微缩,拍开他的手,“你听谁说的?”
“小胖?”
他点头,“我跟他说了,我和他姐姐在一起了,现在处于马上要结婚的状态。”许愿单膝跪在沙发边,直视她的眼睛,“所以,我不能知道你以前的事?”
杨柳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上的烫金标题。
“不是你想的那种故事。”杨柳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雪。
“那不是情书。”她说,声音有些哑,“是武器。”
许愿皱起眉。
“初二那年,隔壁班的男生给我写了封信。”杨柳盯着茶几上的水痕,仿佛那里正倒映着过去的影子,“我当着我爸的面,在放学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拿了出来。”
许愿没说话,隐约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青涩的初恋故事。
杨柳扯了扯嘴角,模仿着当年尖锐的语调,“看,这就是我妈当年收到的,毁了她一生的把戏,现在,轮到我了。”
父亲的巴掌举到半空,却没如预料般的落在她脸上,而是重重扬下。
空气凝固了一瞬。许愿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他冲上来要打我,我多希望那天我能真正的感觉到疼痛。”杨柳轻声说,“那天晚上,我就跟姥姥走了。”
姥姥踩着一路泥泞推开大门,老人一进门就对父亲说:“孩子我带回去吧。”转头把哭到脱力的杨柳裹进厚厚的棉袄里。
暖气充足的客厅里,她机械地复述着这段往事,手指把毯子绞出深深的褶皱,“那封情书……其实我连看都没看。”
许愿的指腹擦过她泛红的指节,像在抚平某种无形的褶皱。
他突然后悔了。
后悔自己开启这个话题,为了某种要知道喜欢的人的一切的恶劣想法,居然又让她回想了一遍这种事。
许愿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杨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一下下敲着她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
杨柳闷在他胸口笑出声。
许愿放开怀里的人,不明所以地看她。
她笑着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早就不在乎了,我现在都多大了,哪能被那些小事吓着,再说了,就算晚上又做噩梦了,那醒了不是还有你陪着吗?”
他撇了撇嘴,不是很赞同这番话。
杨柳一直笑着,笑着笑着,她听见他用温暖的话语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想你受伤,不想你孤单寂寞,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吧,才让你在梦里害怕的时候见不到我。”
她愣住了,下一秒,眼眶通红。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抿直了嘴角,没说话。
“以前我总是想着和你结婚,这样你就永远和我捆在一起,你的一辈子都属于我,”许愿抱紧了她,声音有些颤抖。
可是他好像从来没问过,她对婚姻的想法。
如果她愿意,那很好,许愿会非常开心,并且会遵守自己的承诺,一辈子对她好。
可如果她不愿意呢?婚姻对她来说,到底是蜜糖还是毒药,仪式上的誓言愿意相信吗?以后几十年都要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会开心吗?会害怕吗?会有后悔的时候吗?她曾经会不会因为某些原因,一直在害怕自己走到这一步呢?曾经的她,居然会用这件事来伤害自己,不管不顾,用最刺耳的话语说出来,当做斩断和父亲之间最后几丝情分的一件利器。
许愿不愿去想。
“可是你从来不说以后。”每次许愿问她,有了孩子后,他们要怎么做更好一点,杨柳都是笑着看他说,从来不发表意见。
正如现在,他说尽了内心的独白,她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你会喜欢我多久?”
他小心翼翼得问。
杨柳眼眶发热,良久,她吐了口气,凑过去张嘴咬了他手腕一口,“你才是傻得不能再傻了。”
“我要是不喜欢你?我愿意一个人过来找你?还和你同居,一起睡觉,一起上下班,一起见家长?”她眯了眯眼,“你居然连我对你的心都不愿意相信,我们都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