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
他低头看到黑发青年头顶的发旋,想起当初应该也是一个雨天,他在命运的指引下与那个人相见。那时绝没有现在这样的平和,一切不能言明的情绪诉诸枪与剑,那一定是他以“刃”的身份醒来后最疯狂的一夜,最后以他的死亡暂且告终。
那么重点来了。
刃手腕一沉,伞便往另外一边倾斜,换来了身边青年询问的视线。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终于问出了那个在他心头飘了八百圈的问题:“你是谁?”
07
丹恒到底还是没有把那东西送出去。即使不是“四聘五金”,那也是他们小情侣之间的事,应星收到礼物是何神情应当由丹枫自己欣赏。他将小盒子妥善收好,在去往星槎渡口的路上,经过了一条弥漫着香气的小巷子。
这里的景色与数百年之后并无二致,丹恒有些恍惚,上次他来长乐天,还是跟着列车上的同伴们一起,罗浮的危机及时被扼杀在摇篮中,这片闹市尚未受到影响,两个少女左逛右逛,瞧什么都觉得新奇;而他的流放令刚刚解除,为了避免横生麻烦扫了她们兴致,他便戴着一只斗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又被同伴拽到身边。
而现在他姑且算是罗浮龙尊,虽然没有繁文缛节,但仍能感受到周围人若有若无的注视。
他不喜欢被注视。无论是好奇的探究,殷切的期望,仇恨甚至是杀意……比起高悬在空中拨云见月,他更愿意沉进海里,拥抱洋流。
“饮月?”
熟悉的低沉嗓音忽然在身旁响起,记忆中它曾带着浓烈的情绪压迫得他无处可逃,但是此时,它包裹着懒洋洋的调调,像柔软的水泡。
丹恒一颤,目光瞥见了白发的匠人。应星肘弯挎着工具箱,怀里抱着一个纸袋,见了丹恒,手伸进袋子里掏了掏,把一个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甜丝丝的,入口即化。丹恒怔愣了一下,嘴巴本能地闭上,那糕点就被舌头和上颚轻易压碎,他嚼了嚼,品到了类似粉尘的沙沙的口感。
应星笑着问:“好吃吗?”
丹恒诚实地回答:“好吃。”
于是应星又塞了一块,把丹恒塞成了一只仓鼠。
“好、好了……”丹恒连忙捂住嘴,一边吞咽一边含含糊糊地表达抗拒。应星于是收回自己的手指,放到唇边舔了舔,意有所指地说:“甜的。”
丹恒:“……”
这个人能不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情啊!
但是转念一想,刃好像就是这样的性格。傲视一切,蔑视一切,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不了他,丹恒所欣悦的、畏惧的,追求不得的抑或弃之如敝履的,在那个人眼里全部都不值一提——不,不如说有什么能进得了那双眼呢?他想起自己长□□穿那人胸膛的触感,皮肉撕开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咔咔声连他这个“凶手”听了都牙酸。他望向那双眼,时而癫狂,时而茫然,却不知所畏,如同挣扎的厉鬼。
然而……
那个人的世界深红颠倒,却还映着一抹青白的倒影。
他的身影。
疯子。丹恒清楚地明白对方试图在他身上寻找什么,可是他给不了。漫长的追逐中,他已经学会了习惯和包容这个人的出格;原以为应星会乖巧些,没想到是与刃如出一辙的不讲道理。
……等等。
丹恒磨着后槽牙,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在,拿应星和刃比较。
应星,是丹枫的爱人。
那么刃呢?
应星注意到身旁的青年突然僵硬,疑惑地询问:“饮月?”
他们正走在人来人往的小巷,像普通的爱侣一样贴着耳朵说悄悄话。虽然多半是应星在说,丹恒在听。
他说今天的学术交流很成功,朱明仙舟的使者满载而归,自己也收获颇丰;他说在展会上看上了一种异族的工艺,等过段时间熟练了,便做一只机巧给龙尊大人瞧瞧;他说之后有个外出学习的机会,仙舟之外别有洞天,他非得申请带上家眷不可。
丹恒循着记忆中的样子,一一回应。恭喜,怀炎也定当为你骄傲;好啊,百冶大人可不要让我失望;可惜,族中长老怕是不会同意,你尽兴些,便当是代我看过了吧。
表面稀松平常,内心惊涛骇浪。
“没事……”丹恒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他不太擅长言辞,又不舍搪塞热忱,只得被这股温暖的洋流裹挟着向前。
他明明应该清楚,应星眼里装着的应该是另一个人。可是一个非常具有迷惑性的称谓模糊了他与那人之间的界线。
真的很好奇,所以他问了。
“应星。”
在拐进一个无人的角落后,他拽住了匠人的衣角:“你为什么一直叫我‘饮月’?”
08
在来见这个名为“刃”的男人之期,龙尊大人当然做了充足的准备。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拥有智库管理权限的他十分轻易地就调出了这位神秘的星核猎手所有的信息——绝大部分是以“丹恒”的视角记录的。
由此他确认了两件事:“刃”与“丹恒”之间的关联匪浅,以及他目前身处的并非是过去的回忆,而是未来的时间点。
“稀奇,这位丹恒小友摆脱了‘饮月’的宿命,却没能斩断与‘应星’的羁绊,呵呵……百冶大人总是能创造惊喜。”
丹枫好整以暇地坐回书桌前,梳理起脑海中的线索。在意识到此处是未来的时空后,他反倒迅速镇定了——那个墨发的应星不是他的应星,毕竟连这个时空都不是他的世界线;而这位跟自己面容一致的持明青年看上去过得逍遥,唯一的问题是,可能存在一点情感危机。
没关系,来都来了,在这个问题上,前辈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你是谁?”
听到男人这样问,丹枫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何出此言?”
刃:“你不是他。”
听了这话,丹枫简直要笑岔气,可是表面还要装出一副困惑的模样:“这倒让丹某好生不解,之前一口咬定我就是饮月君的不正是你吗?”
“不。”刃打断他,缓慢地、肯定地重复道,“你不是丹恒。”
“哦。丹恒……”丹枫毫无被揭穿的窘迫,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仿佛在品味什么,“怪哉,在我印象中,你几乎从不呼唤这个名字。我还以为,你这双眼能看到的,只有饮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