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人斗了百十回合,刃在一旁看够了戏,才悠悠地劝阻:“丹恒,彦卿,好多人在看呢。”
那小孩又出两剑,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刃前辈,你哪里认识的这位前辈啊?好生稀奇的招式,彦卿从未见过!这是伞吧,伞也能接得下我这‘轻尘柳’吗?你现在有没有空?再与我试试剑吧!”
丹恒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这两人原是认识。刃看出他窘迫,便替他回答道:“萍水相逢,缘分所致。这位公子不欲展露锋芒,你就别为难他了。”
“是吗?”彦卿转向沉默不语的丹恒,“前辈,你是要参加名剑大会吧?你是不是怕别人看见,放心,我知道隐蔽的地方,我师父都找不到!”
刃不赞同地“啧”了一声:“小子,劝你还是别小瞧了景元。他日偷懒被抓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丹恒则是摇摇头:“少侠多虑了,丹某只是单纯不喜争斗。”
“彦卿才不会偷懒。”小孩嘀咕了一句,又看着丹恒认真道,“可是前辈,剑心如镜,骗不了人的。你与彦卿交手时,分明就……”
“彦卿。”刃突然插话道,“你今日功课做完了?怎么在这儿闲逛?”
“是师父让我来见见世面的,他说近日出入山庄的都是各路能人异士,多多结交总归有好处,你看,这不就遇上你们了吗?”彦卿说到这,又眼巴巴地看向刃,“既然这位前辈不肯,你总可以了吧?上次可是说好了的,不许反悔!”
刃:“我没带支离……”
“好说,我随身携带的宝剑可不止一样!”
啊?丹恒木然地看着刃接过彦卿抛来的佩剑,动作娴熟地比划了一番,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会武功?”
刃擦了擦剑身,那声音怎么听怎么欠揍:“我也没说不会啊。”
“……”丹恒沉下脸,身上的低压仿佛要把眼前人冲垮,“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几次三番戏弄于我?”
“这怎么叫戏弄?”刃面带不解,非常认真地说,“我是喜欢你,才想跟你待在一起。”
回答他的是丹恒转身便走的背影。
哎……刃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掩去了嘴角的一点笑意。
我说的可是实话,怎么就不信呢?
07
丹恒这一走,便是一整天都没有露面。但是刃却像分毫未受影响,回到住处继续捣鼓他的设计图。于是待到夜半三更,丹恒板着一张脸将吃食塞到他面前,他还是一脸懵懂的状态。
“不吃饭,等着饿死?”
丹恒看他这样更来气,但是又怕这人体力不支厥过去,一时间只得放缓语气,听着反倒有种别扭的关心。
刃“哦”了一声,道:“这么说,大侠又救了我一命。”
“……少油嘴滑舌,我只是说到做到。”
刃:“嗯嗯嗯。”
他不再添油加醋,专心吃饭,可四周一安静下来,反而又是丹恒先不自在了。他眼神四处乱瞟,刻意不去看刃,却总觉得那人在盯着自己,眼里还带着那种莫名扰人心境的调笑。最终,他深呼吸一口气,还是硬着头皮发问:“你白日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刃忙着吃东西,含含糊糊地反问:“哪句?”
“就是,你说‘真实’……”丹恒慢吞吞地说,“你觉得‘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
刃咽下嘴里的食物,认真想了想:“洞天隐月,濯世垂虹。”
“……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刃戳了戳他的脑门,惹得丹恒皱眉躲避,“青龙不能囿,入无间,升苍冥……大抵如此吧。”
很离奇的,丹恒忽然感到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一直以来精心的伪装忽然被人一把扯下,隐秘的内里就那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无关刃说的是对是错,单单是这种被窥探的认知就令他不安,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个人的眼底无所遁形——他像一只被戳到肚皮的刺猬,瞬间进入一种应激的状态。
为什么要看我?为什么不能假装糊涂,给大家留一点体面?
“你又知道了?我明明——”他忽然拔高音量,那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有些陌生,“你以为你是谁?若我本性便是十恶不赦,难道叫我全权交付与你吗?别自大了!”
他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让丹恒感觉像是照到了一面镜子,他越是平静,就显得自己越是无理取闹。
好丢脸。丹恒早在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是他又不愿意在这人面前服软,于是只得梗着脖子瞪刃。
好可爱。刃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不在这微妙的场合笑出来。
呼,冷静冷静,这时候笑了一定会被打包扔出去的。刃把平生最伤心的事都回想了一遍,才开口道:“你多心了。”
啊。丹恒懊悔地想,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难过,果然是我太大声了吗。
他偷偷瞄刃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他感觉那张平日怎么看怎么欠扁的脸竟挂着些委屈,可怜巴巴的。
另一边,全然不知丹恒丰富内心活动的刃还在继续说:“我不是相信自己,我是相信你。”
“我所认识的丹恒,不是如此不堪之人。”
……
丹恒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向来灵光的脑子像是卡壳了,甚至能听见内里滞涩的声音。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丹恒试图从刃的脸上看出一点揶揄的意味,可是失败了。诚然,他有一些微的感动——如果一个人忽然很真挚很诚恳地吐露信任,无论是谁听了都会心中一动——可他是丹恒,对面是刃。自那“饮月之乱”过后,丹恒的心防是厚得连自己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可他必须如此,唯有如此才能把那些流言蜚语隔绝耳外;也正因如此,那颗不落尘世的心脏变得愈发敏感,不愿再受到哪怕一点点伤害。
不论是厌恶、关心抑或是爱,他都承受不来。
至于刃——这样一个前科累累的家伙,他说的会是真心话吗?
丹恒垂下眼,感觉自己心里有两个小人在交战。但仅仅是三两个回合,其中一方便败下阵来。
好吧,就算这次还是恶作剧……也没关系了。
“谢谢。”丹恒说,“你愿意信任我……我很感谢。”
刃直到这时才察觉了他的疲惫,霎时顾不上脑海里那些粉色的泡泡了,可他这回着实不知个中原因,只得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怎么了?”
“没事。”丹恒摆摆手,拒绝了他的搀扶。他不说,刃便也不追问,尽管他看得出这家伙眉眼间的担忧——这很好,方才内心的倾轧已经让他精疲力尽,实在没有余裕来回应旁人的关心。
刃在他心中的优点又添一个。
“我想回去了。”
丹恒低着头,刃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很轻易地听懂了他的意思,也捕捉到了他那一丝未言明的愧疚。明明刚说完“说到做到”,现在却要打退堂鼓,他这小龙君便过意不去了,真是好薄的面皮……
刃思及此处,不但不恼,反而更是欣悦:“不必放在心上,本就你情我愿之事。之后若有闲暇,还可再来小叙。”
丹恒拱手告辞,魂不守舍地走了。
一回到原来的住处,他便闭门不出,待再在人前露面,已是七天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