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哑,沉闷,仿佛饱含着沉寂千年无法宣泄的滔天爱恨。仅是唤出了这个名字,他就立刻闭上了嘴。
他低头,嘴唇翕动着,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能发出的声音。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拍掉了他抬起的手。那缠着绷带的手心还没来得及进入他的视野,就被一只眼熟的护腕隔绝。
“嗯。”青年冷静的声音在他前方响起,“怎么了?”
虽然跟记忆中有点不同,但却是如出一辙的清澈冷冽,瞬间浇透了刃头上笼罩的阴霾。他以手扶额,皱着眉头,语带不解地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丹恒观察着他的神色,握着击云的左手丝毫不敢放松。见刃的状态似乎有所好转,他又继续循循善诱:“没事,有我在。要回去休息么?”
男人乖顺地点点头,极其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怎么个事?丹恒心中大惊,却怕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家伙再受刺激,只得强装镇定任他带走。丹恒不明就里地跟在刃身后,那个男人虽是抓着他的手腕,却一直没有回头,他忽然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刃就如同那个冥府寻妻的俄耳甫斯,生怕一旦回头,身后的人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荒谬。丹恒摇摇头,继续闷声跟着刃走。直到周围的景色渐渐熟悉,丹恒才发觉他们竟然回到了那个他打工的咖啡店附近。
刃拉着他停在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前,掏出钥匙打开了车门:“走。”
啊?原来你是开车来的,那你昨天坐什么公交车?
丹恒嘴角抽了抽,即使心有不愿,还是坐上了他的副驾。车内弥漫着一股香氛的气味,成熟优雅,不太像刃的风格,但更重要的是,在这股气味掩盖下,他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丹恒扭头去看刃,却发现那张脸上的纠结与困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更为熟悉的冷漠。
看起来,那个星核猎手女人留下的气味让这家伙清醒些了。
“还要走么?”丹恒扶住了门把手,询问刃的意见,“我的公寓就在附近,不用劳烦你送了。”
刃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但是丹恒下一秒就听见了车门落锁的声音。
行吧。不要试图跟魔芋爽讲道理。
丹恒向后一靠,仰头望向窗外,此时是傍晚六点一刻,火红的晚霞被点缀其中的落日映得熠熠生辉。天空中隐约还有粼粼光点,丹恒知道那是海面波光的倒影。这是一座滨海城市,风都带着些许咸味,恣意而潇洒,与波月古海给人的沉重感截然不同。
窗户突然降下,骤然灌进来的风和着人声喧哗“啪”地一下甩了丹恒一脸,他先是一愣,随后转向了一旁若无其事的驾驶员,面色复杂:“又怎么了?”
“喜欢看,就多看。”刃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没准明天就见不到了。”
丹恒沉默了一下,脑袋想破了也想不明白自己又是怎么惹到他了。
他的目光在车内游移一阵,好半天才想出一个话题:“我们这是去哪?”
刃却没有回答,刚才把丹恒强行绑上车的是他,现在又把人当成一团空气的也是他。丹恒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沿途的路标,意外地发现这似乎是一条通往海滩的国道。
……他打算拉我一起沉海?丹恒心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又迅速地打消。水里可以算是他的主场,即使刃真有这种打算,也对他构不成威胁。
那么,海边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丹恒手指摩挲着下巴,头脑的运转让他不自觉地皱眉。他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书,文学的,科学的,亦或是单纯的游记与小说,那些作者用各不相同的笔法描绘海的壮阔与浪花翻涌的泡沫;他想起一首歌,讲述海风如同恋人的呢喃,潮涌是轻柔的触摸……他捏了捏耳垂,感到它在发热。
也许是他的知识储备还太浅薄,不然为何此刻能想到的都是些浪漫的传说。
越接近海边,心中的疑惑就越发膨胀。丹恒听见风在耳畔呼啸而过,他不由开始怀疑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在这样的环境下谈情说爱,再多甜言蜜语,对方能听得见?
“喂。”他忍不住出声,“到底要去哪?”
出乎意料的,刃这次没有装聋作哑。
“去往高处。”他说,“有个我想了很久的问题,在那里,我想告诉你。”
这段路程没花费太多时间,丹恒从车上下来时还有些头晕目眩,飙车的快感他是没体会到,不讲情面的海风倒是灌了一身,如果不是持明之躯天生强健,恐怕这趟回去就得躺倒。
刃随手把车停到路边,又要过来拉他的手。可那动作忽然停住,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丹恒回头看去,自己脚下蔓延出同样的阴影,与另外那个交织在一起,就像融为一体。
他悄悄叹了口气,抓住了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走吧。”丹恒说,“给你一刻钟,尽你所能地向我倾诉吧。”
“我时常这样眺望大海。”刃屈膝坐在山崖边沿,手边放着他那柄布条包裹的碎裂的长剑,“海的深处,我看不到的地方,那里似乎藏着什么重要的事物。”
丹恒立在他身后,看见他墨蓝的长发被染上了炽烈的橘红,一部分发丝垂落地面,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安静下来,竟平白增添了几分柔和。
“可是你就在这里,我还要寻求什么呢?”
丹恒看见那颗脑袋垂了下去,连总是顽固翘起的那几缕头发都仿佛失去了支撑。他现在有点恨起那个共情的能力了,这让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在难过。
不死的妖魔也会为了什么而难过吗?
丹恒沉默地看着他,又看向了地上的那把剑。他大概知道刃说的是什么——波月古海一向拒绝外来者,它的怀抱只对蜕生之期的持明敞开,刃知道某个人就藏在那片海中,但是眼观不到,手触不了。
可我不是他。这句话到了嘴边,丹恒却头一次迟疑了。
他忽然有种错觉,眼前之人不是丰饶孽物,不是杀生兵刃,只是一个人而已。就如同,自己不是什么龙尊遗泽……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行至穷途末路,难道寻求虚假的慰藉也是不被允许的吗?
他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环住了那人的腰身。
刃稍稍偏头,神情淡漠的脸上无悲无喜,可唯有那一双红眸亮得惊人,天边落日仿佛都屈居人下。
不对,他根本没有犯傻!丹恒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为时已晚,他的衣领被一股大力拽住往下,脖颈骤然增大的压强迫使他本能地张开了嘴,短暂失焦的瞳孔映出了猎手狩猎得逞的森然冷笑。
“我说过,你应该对我更警惕些,饮月……”刃捏着他的脸,来回欣赏了一番他的狼狈,“虚假的平静生活磨平了你的爪牙?那可不行,现在还不是你退场的时候,若是你因为疏忽死在别人手中,我可是会很难办的。”
四周空气突然变得潮湿,浓稠得仿佛要结成胶状物体,在那危险的水雾行将进入肺部之前,刃两手一摊,看着失去桎梏的丹恒立刻翻身而起,凭空生出的青翠龙角也无法叫人忽视他眼尾的绯红。
“别紧张。”刃微笑着说,“至少现在我不会杀你。”
“你做得到再说吧。”丹恒知道自己此刻脸色不会好看,重渊珠在手下浮动,仿佛乘着波涛。他刚才本可以不单纯是警告,但一股冲动阻止了掌间奔涌的浪潮。
刃虽是笑着的,但是丹恒能感受到的只有悲伤。他身后是落入海面一半的夕阳,而他是星星的背面,暗沉无光。
金属的碰撞声伴随一个小玩意飞了过来,丹恒下意识接住,发现那是一串钥匙。
刃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背后的尘土,说:“车给你了,自己回去吧。”
啊?丹恒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刃拢了拢风衣,然后与他擦身而过,竟然真的就那样走了。
风卷着沙尘从身边路过,吹得他打了个冷战。丹恒没来由地想,他与刃之间的恩怨,也许注定就如同那不冻之海,目不能极,翻涌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