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道,自己屡次三番带着龙尊撩猫逗狗胡作非为还能被龙师容忍至今,这其中必然有丹枫的关系。前几日的那一顿敲打,也不是因为这些小事,而是他那番关于“长生”的言论叫人听了去,触到了龙的逆鳞。
自己才到罗浮就莫名其妙被点名来此,闭着眼睛想也知道,多半是这小龙尊钦点的缘故。
而他自己——他带着师父怀炎的介绍信,不说通行无阻,至少可以在工造司混个一官半职,但是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他还在这里陪丹枫玩过家家的游戏?
他不说话,丹枫也就跟着紧张,手指攥紧了衣袖,让应星瞧见了,忽然又有点泄气。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当初他们让我来这里是你的意思。如果你因为觉得限制了我的自由而感到愧疚,那大可不必。包括现在,我留在这里,也并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我虽然是短生种、化外民,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孬种。我之所以留下,只是因为我愿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丹枫说:“……当初选中你,的确是因为,我以为外来的短生种会、会好说话些,长老们说起伴读的事,我怕是要找借口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所以……但是我没有看不起你!”
他最后一句说得很快,却颇为恳切。应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遭遇意料之外的摊牌,却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有几多惆怅,或是无动于衷。
心中第一件浮起的,是丹枫的事。他在想,缘何一族之长会因为日常琐事担惊受怕?持明没有父母关怀,更无家庭伦理,只靠老师前辈的教导度过人生最初的重要时期,丹枫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是如何长成现在这般模样?
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
那天过后,应星明显发觉丹枫的态度变化不少,虽然仍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但眼神时不时就会往他身上瞟,似乎是在无声地询问他的意见。
那可不行。若是养成了习惯,别说龙师不得扒他一层皮,这个责任他自己想想都承担不起。应星捏着本摊开的书,用拇指翻了一页,另一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身前向后一抓,一团柔软弹牙的事物便正正好落入掌中。
“唔唔唔唔!”不明物体发出抗议,应星又揉搓几下,才回过头,挑眉道:“偷袭?”
被一只手捏住脸颊的龙尊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凤眼,说不出完整的话。
应星哂然一笑,松开了手。他力气大,丹枫面皮又薄,这一下的功夫脸上就泛起了红晕,可小龙尊倒是不太在意,顺势往前一趴,双手环住应星脖颈,下巴搁在了人肩上。应星于是放下那书,轻轻摩挲起小孩的手背:“怎么了?”
这天龙尊被族人带了出去,还特意不叫他跟着,直至日暮时分才回来。应星心有猜测,既然要短生种回避,想必是与丰饶神迹有关,果不其然,耳边传来丹枫闷闷的声音:“长老们带我去看了建木。”
应星一顿:“你?去了鳞渊境?”
“不是,只乘舟登岛,看见了它伸出海面的枝条。”丹枫说,“那神木真大呀,只远远看着,竟叫人忘记了呼吸……不过,去鳞渊圣地需要破浪分海,我现在还做不到。龙师说,要成饮月君,那便是我的第一道试炼。”
龙尊登任之际,需要前往建木所在之地,以一支祭舞巩固封印、以保太平。在那之前,能够突破自然的伟力,穿过海面到达那里,就是新任“饮月君”合格的第一个证明。
应星捏了捏搁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说:“你能做到的。”
“那是自然。”丹枫哼哼了两声,把脸埋进了他的长发里,这短生种的小哥哥身上总是干燥、温暖,带着点淡淡的烟火味,与以往身边那些凉津津的持明大不相同,惹得他忍不住多拱了几下。
应星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下文,于是又耐着性子问:“那怎么不开心?”
丹枫却不答反问:“应星,以后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那自然是剿仇寇,灭夙敌,生啖步离肉,笑饮巢父血。
在罗浮持明这儿这么些时日,他自然不是一事无成。工造司一时不欢迎他,无所谓,他手上有的是过去在朱明留存的资料,足以填充这段时间的空白。为了最初来到罗浮时的那个目的,暂时的蛰伏也不足为惜。
哦,不过步离血肉也不知是不是有毒,就算哪天仙舟的天人们取胜了,多半是也将它们无害化处理。
应星一边想着,一边扭头看见了扒在自己身上的小龙,犹豫了一下,感觉这话说出来有点少儿不宜。最终,他听见自己说:“不做什么。过几年,等你长大点,不需要我了,地衡司那边的手续估计也办好了。到那时,我便再谋出路吧。”
本是随口糊弄,没成想小龙听了这话却大惊道:“不行!”
应星有些意外,直直撞进一双湖水般的眸子里,将其中荡起的波澜尽收眼底。
“你,你怎么能这样?”丹枫似乎意识到失态,连忙收起音量小声说,“我都知道了,你是朱明炎庭君的弟子,还有你家乡的事……”
“那我该当如何?”应星有意逗他,故意板起脸,唉声叹气道,“短生种不像仙人们那般,有用不完的时间和精力,想来也做不成……”
“不行!”丹枫下意识反驳,“……龙师们说了,现在姑且不管,可等我长大了、开始接手组内事务了,就不许我再与、与短生种待在一处了……”
“应星,我不想你走,你手这么巧,又这么聪明,定要在仙舟闯出番名堂,叫龙师们、还有其他仙舟人再不敢瞧不起你,好不好?”
忽有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浓香。应星低头,看见院子里的栀子花瓣吹落几片,悠悠贴着地面打旋。他唇齿微张,突然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你是在跟“我”,一介短生种、化外民交心吗,龙尊大人?
又或者,你是害怕日后君临鳞渊,掣空如虹,却是高处不胜寒?
……
见他不语,小龙以为他是心存顾虑,小心翼翼地伸出了爪子,挤进应星手心里。少年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收紧了,指甲将掌中肉掐出了几道细细的红痕,有点火辣辣的疼。丹枫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不由分说将他的手翻过来看,又看见中央一道长长的划痕,早已愈合结痂,却留下了淡色的疤。
丹枫瞬间回想起那日“御剑”的小插曲,顿时脸色一变,嘴巴张开,露出小小的犬牙。
柔软的唇舌触碰到粗糙的皮肤,应星打了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看着俯下身的龙尊。龙涎垂祉,能行气活血,散结止痛,但……何人教他这样来用!
心口好像有什么挠了一下,很轻,好像那院中的花瓣几经周转,最后停在了心尖。
最终,应星抚上小孩后脑,轻声道:“定然……搏天命,夺天工,试问天高,向天道求索。”*
*“搏天命,巧夺天工,试问天高向天道求索”,是《旷古回响》里关于宋应星的一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