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的语调慢慢变得正经,二人间的旖旎也散去了些。
屋外寒气正重,江敬月替他披上披风,递了盏琉璃灯过去。
门扉合上,苏行舟才半弯下身子,抚上疼痛的双膝。丝丝寒意顺着骨缝爬入,今夜怕是不得安眠。
这是去岁宫门长跪与之后忧伤过度留下的后遗症,夜雨寒凉,勾起了旧疾。若是与她同处一室,夜间辗转反侧,怕是会扰了她休息。
这披风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眼帘半落,贪恋一笑。
一墙之隔,江敬月侧卧床榻上,神色清明,久久未入梦乡。
乞巧将至,京都内的男男女女都忙活了起来。意兴楼如往年一般,预备下了各色珍贵绸缎当彩头,请各家女儿登楼,于月下执彩线穿七孔针,胜者为得巧。各府也都在准备宴席,到时姐姐妹妹聚在一处,焚香听琴,亲制巧果,还有月下拜月娘。男女文士官员也准备着在七夕那日拜魁首,求个一举夺魁,官运亨通。
相比之下,定王府内就冷清许多,苏汐怀忙着管家理事,拒了各府邀帖,只简单备了些过节的东西。苏行舟怕被人发觉回京,也不愿在府内张扬,能与江敬月一处下棋读书就好。
江敬月觉得有些简单,便生了制巧果的心。油面糖蜜制成的果子,可送给心上人,聊表深情眷恋之意。
可她不通厨艺,试了几遍都没制成想要的花样,正懊恼时,却见苏行舟吃了个干净,连连称赞味道极好。
“这次的看起来比前几次的要强些,你再试试?”珠帘晃动,江敬月端了盘莲花状的点心,款款而来。
苏行舟立刻搁笔,净过手,忙不迭拿了起来品尝,却没有注意到江敬月深邃幽暗的眼神。
“我也算吃过了各类名点,竟没一个能比得上的。”他凤眸含春,“还请夫人传授我秘方,让我以后也能做来讨你欢心。”
江敬月听到“夫人”二字时微微愣了下,眼中飘过一丝酸涩:“好。那方子我已经写了下来,以后你学着做,等成功了,我定来品尝。”
屋檐上滴滴答答,落雨声不绝。雨后的寒意顺着窗棂飘入,苏行舟觉察出了眼前人的不对劲,正欲抬手去抓她的袖子,却发现浑身无力,半边身子都麻了。
“江敬月!”
看着眼前人平静无波的模样,他霎时了然,她竟然……给自己下药。
江敬月抱来一个软枕,又箍住他的腰,让他可以半躺在罗汉塌上。将他的披肩墨发拢在一处,理到胸前,又拿来绢帕,替他擦了指尖上粘的油。
“江敬月,你若敢走,今后我们……”苏行舟眼圈已红,拼命想抬起手却无能无力。
今后什么呢,他舍得与她一刀两断吗?
“此药名曰浅醉,三个时辰后,你会恢复如初。”她擦去苏行舟额前因挣扎而渗出的汗珠,声音微颤,“抱歉子衡,我们要分开一段时日了。”
“你曾问过我天琛七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拜入唐言海门下,为什么言姑娘会说我有旧伤,当时我没有回答,如今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天琛七年十一月,也就是我们相遇后不久,苏修远构陷朱王谋逆,一夕之间,朱王府败落,查抄同党、各类株连祸事迭起。因朱王府建于安州,清查则以安州最甚。安州府当时两党相争,都想凭此机会置对方于死地,我姐姐江述雪时任安州府同知,因不肯替一党作伪证,而遭同僚与夫君陷害,以朱王同党之名处死。”
“我连夜从宁州赶往安州,却只带回了她的尸身。不久后,当年我在宁州得罪的权贵报复我,此案牵连到了我的头上,幸得手下衙役通风报信,我才逃出宁州。一路躲藏,几经辗转,我也多次受伤,终在力竭前抵达河州,倒在了唐言海轿前。那时,他正与先太子在河州治灾。”
江敬月抚上苏行舟如玉的面庞,用指节轻触他紧皱的眉头:“自此,我成了他的一颗棋子,踏入了皇位之争的漩涡。他保下我后,将我调入安州,在那里我杀了构害姐姐的元凶,包括我那黑心肠的姐夫,我也结识了秋蘅。或许是看到了太多如姐姐一般,清正却难以善终之人,又或许是我还深深记得幼年时关于‘义’之一字的疑惑,我决心,去做一件事。”
“凭什么帝王稳坐高台,笑借党争收拢权力,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凭什么要忠贞之人死于这一片肮脏污秽,无处诉冤情。我要手握大权,改革官制,让九五至尊也要受制于此,不得随心妄为。”
苏行舟眼中有微微震惊,渐渐忘记了挣扎。江敬月神色笃定:“这是我选的道,今生今世,无论成败,永不会退。我不能躲在你的羽翼下安然度日。”
“子衡,你一直想镇守边境,成一世名将,你不愿做帝王,也不适合做帝王。所以我不愿你受困京都。你的志向,不应因我,因害怕而改变。”
她目光灼灼:“我知你在北境这些时日,竭力选拔贤才,为己所用,将苏修远的人手明升暗贬,再过不久,兵权会全部落入你手。届时设法带郡主出京都,苏修远就不敢再轻易动你,昔年战战兢兢的日子将一去不复。”
她伸出手掌盖住苏行舟的双眼,一手攀上他的肩膀,俯身轻轻吻上他颤动的双唇:“我们的步伐都不该为了彼此停留,等重归京都时,我会带来新的希望,我们都不会再受制于人。这一次,我有意中人等我归来,必定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