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和玉自以为很轻易地就可以看透她。
她讨厌吴闵公、庆许和自己,她厌恶一切身处高位并且压迫他人的统治者。
但这才奇怪。
这样的深宫高墙,铸成一道道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围得里面的人的喘不过气来。
吴闵公失了双腿更是阴晴不定、嫡长子庆许更是个疯子,这样的威压之下,这样干净的人又怎么能活下来?
阅人无数,卞和玉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地看清她。
一盏茶的功夫,木冬已经给饭菜验完毒了。
“公子,还好饭菜没毒,”木冬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冲卞和玉粲然一笑。“这下可以放心吃啦。”
卞和玉收回思绪,端起碗筷,想到方才自己凝神想的那个人,不禁笑起来摇了摇头。
木冬抬起头来望着卞和玉,问道:“您怎么知道这饭菜没毒啊?”随后他的语气幽怨。“公子您居然就直接吃了,幸好这饭菜没有毒。”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
卞和玉笑道:“起了涝灾,吴闵公无暇顾及我们。”
木冬好奇地“咦”了一声,问道:“这么说,吴闵公是在忙着治理涝灾吗?”
“……”
“那也不一定。”
——
确实是不一定,吴闵公不是忙着治理涝灾,而是忙着让商司予占卜卦象呢。
吴闵公这几年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变得更加糊涂、昏聩了。
他素以“仁义”之称而广受赞誉,百姓爱戴他、诸侯敬佩他,可自从双腿没了之后,他的性情大变,活脱脱地成了一个暴君。
国力强盛其实只是一种假象,吴闵公仗着吴国的地理环境优渥、粮食充盈便横征暴敛,用盘剥百姓得来的金银修建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庄严宫殿。
百官欢庆,无数宴会。
——吴闵公日日生活在珠帘重幕之下,推杯换盏、纸醉金迷。
他以为这就叫做一个国家的强盛。
——不只他,还有其他的诸侯国也这样认为。
这不,近几日吴国的涝灾才是让吴闵公急破了脑袋。吴淞的江水冲毁了堤坝,淹没了大量的土地。
这意味着吴国今年将颗粒无收。
这下吴闵公不仅不能伸手去像百姓纳税,还得大开国库,赈灾济粮、安抚百姓。
但现在的吴闵公显然不想这么做,国库中的金银财宝、粮食器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进去了,他可不想再为了别人拿出来。
吴国的百姓都纷纷唏嘘,这样一个仁义的好诸侯却成了一个惨无人性的暴君。
——只有商司予知晓,他是露出了真性子。
装累了就懒得装了。
——
商司予带着卦象,忐忑地走近了吴闵公的寝殿。
吴闵公每次看卦象的地点就是在他的寝殿,因此商司予对此并不陌生。
几乎是每个月,商司予都要为吴闵公卜一次卦。在国师死之前,她只负责送卦象。
但现在,她既要卜卦,也要送卦。
寝殿宽敞,陈设简单。
一张价值万金的梨花檀木床、一套桌椅、以及放在中央的一个棋台。
商司予进去的时候,吴闵公正在喝药。
那碗药是嫡长子庆许专门熬的,说是找的世外名医的奇方子,但吴闵公喝了快一年也没有好转。
她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小包香料,倒入壶中,摄人心魄的香味就飘散出来。
吴闵公痴迷地闻着,眉目之间的忧郁顿时消失不见,他贪婪地沉迷在香味之中。
“吴闵公,臣已将卜了这次涝灾的卦象,”商司予伏跪下,双手献上一片兽骨。
“是大凶。”她轻声说道。
谁知他一手打掉了商司予手中写满卦象的兽骨,“叮咚”一声几乎要刺破商司予的耳膜。
吴闵公面含怒气,阴沉沉地坐在床上,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商司予。
如一匹歇斯底里的恶狼,顾不得半点体面,因为他的怒气达到了极点。
他本就因为吴国近来的涝灾而忧虑,盼望着能从卜卦一事中寻求半分安慰,但商司予带来的大凶卦象非但没有给予他安慰,反倒更让他焦灼了。
明明在之前,商祝史所带来的卦象没有哪一次是不遂他的心意的。
他无比相信天理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商司予不敢抬头,颤声说道:“涝灾一事虽是大凶之兆,不过依臣看来,卦象虽然杂乱无章,但如若吴闵公打开国库赈灾济民、重修堤坝,未必不会出现转机。”
她之前出于对吴闵公严峻刑罚的恐惧,所以偷偷篡改了国师所卜的卦象,将篡改后的卦象献给了吴闵公。
——这才给了吴闵公一种错觉。
之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今时今日的涝灾不同,无数百姓会因此失去土地、粮食和遮风挡雨的房屋,流离失所。
商司予不愿再当吴闵公的帮凶了。
冷冷的笑意攀上了吴闵公的眼角,他受了风寒,开始呛咳起来,唾液横飞。
商司予依旧跪着,安分的样子就如案板上的鱼肉一般,任其宰割。
吴闵公口气不善,神色阴沉,问道:“那‘泽佑吴国、海晏河’的卦象又算什么?”
“这些都是商祝史骗人的把戏么?”
一道闪电劈下来,周遭亮堂了一瞬又骤然陷入黑暗。
雷声、雨声从不曾断,簌簌地敲着寝殿的屋檐,“咚咚咚”的巨大声响仿佛要将人的骨头给敲碎。
商司予磕了个响头,红紫色在她的额上蔓延开来。
可吴闵公的眼中容不下半分沙子,他厌恶违背他意愿的所有人。
怒气蹭蹭蹭地往上冒,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商司予的脖颈。
电闪雷鸣之时,他突然大笑起来,歇斯底里、极尽疯狂,五官甚至都挪了位置,口中仍振振有词。
“不管卦象如何……”吴闵公呛咳着,雷声又响起来,他的脸被闪电照亮了,阴狠可怖。“天理始终是站在孤这边的!”
商司予感受上脖颈上的手猝然收紧,她快要喘不过气起来,只能恳求道:“吴闵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连接不起来。“臣……没有欺骗您。”
吴闵公却突然脱力般地咳嗽起来,掐住她脖子的手渐渐松了下来。
商司予跌跪到地上,急促地呛咳着,眼角蓄满了泪水。
恐惧占据了她的全部知觉,即便身子发软,她依然勉力站起来,趁吴闵公精神恍惚之际跑出了殿门。
等她跑到长廊上,扶着柱子喘气歇息之时。
再抬眼对上的,是一双笑意吟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