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叹息声几乎刚出来就消散在了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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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回来过后,商司予认为自己已经陷入绝境。
吴闵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很奇怪。
吴闵公始终没有下令将她打入牢狱。
这几日雨是小了些,但没有停。天空依旧飘着藕断丝连的连绵小雨。
她现在所在的房屋陈设简单、古朴,但这里不是商司予的寝殿,而是国师、祝史们专门占卜的地方。
——巨大的青铜圆盘伫立在房中,边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虬龙纹,其上还有着许多复杂的字符。
——这就是能窥探“天理”的圆盘。
这间房屋背光,下过雨之后,一股潮湿的霉味传了出来。
只是那巨大的圆盘未经打理依然干净、整洁。
国师公良俭死了一年了,这一年来,吴闵公虽然月月都要求商司予为他占卜。
但她从未启动圆盘来卜卦。
商司予根本就不知如何使用圆盘来卜卦,国师从未教过她。
——甚至是说,她也没有看见过国师使用这圆盘。
公良俭每次占卜的时候,都会将祝史、侍卫们驱逐下去,只留他一人在这间房屋中。
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每次占卜完他都会失魂落魄一段时间。
“你教我卜卦好不好,公良俭?”
记忆中的公良俭面色苍白,听见这话眼眸骤然缩紧,严厉指责道:“你不可以碰那个圆盘!”
“绝对不可以!”
“……”
公良俭平日里最是温和有礼,绝对不会那样的失态。
他是那样惧怕商司予触碰这张圆盘,害怕她借此物来占卜,所以他生前根本不允许她踏入这间屋子。
商司予收回思绪,公良俭的模样渐渐远去,她垂眸,睫毛在阴冷的空气中轻颤。
——她凝视着那块圆盘。
青铜的圆盘泛着冷冷的亮光,上面的字符歪七扭八。这圆盘相比于其他的青铜器皿,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但它却是人得以窥探“天理”的必不可少的器皿。
这一年以来,她从未卜过什么卦象。
都是商司予揣测吴公的心思,再结合自己对朝局的了解,从书上摘录的一些卦象。
她也不让公良溪占卜,但似乎公良家的人每月必须要用这个圆盘进行一次占卜。
所以她阻止不了。
她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祝史,混吃等死她最在行了。
吴闵公要的都是些小卦象,那胡编乱造真是轻而易举。
“商祝史,孤今日的气运如何?”
“吉。”
吴闵公眉开眼笑,继续问。
“孤身体几时可以恢复?”
“非吉也非凶,闵公细细调养,便可恢复。”
“……”
若只是这些卦象,便也还好。
但吴闵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时常横征暴敛,又时常征伐以求得更多的土地和人民。
“商祝史,你看开春修建一座宫殿,如何?”
“孤要提拔贵妃的哥哥,请卜一卦罢。”
“今年国库亏空,孤想扩大征税额,商祝史怎么看?”
“孤今日出征东胡,是何兆?”
“……”
在国师公良俭在世之时,吴闵公就一直问着这些卦象。
直到现在,他依旧执迷不悟。
商司予惯会看吴闵公的眼色行事,脸不红心不跳地一一回答吴闵公的问题。
吴闵公极为看重这些卦象,每次听到商司予的回答都喜笑颜开,不带一丝愧疚地去横征暴敛、去四处征战。
他将卦象当作天意,以此出师有名。
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污泥之中。
身居高位的人仍是锦衣玉食,重重深宫挡住了那条鲜血染成的长河、白骨垒成的高墙。
纵使能听见幽幽的哀鸣,他们仍是置若罔闻。
——至于商司予,也是帮凶。
她不想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公良溪给了她“吉兆”的卦象,但她知晓,她是同他哥哥一样篡改了卦象。
——怕的是吴闵公降灾于国师府,同吴闵公相对抗,可讨不了好果子吃。
商司予想起冬官向她说起的那些话,他带着痛苦、坚毅的表情指责她,“商祝史,您同公良俭畏畏缩缩这么多年,从不敢违抗吴闵公的旨意而卜卦,引发了无数次战争、害了许多无辜的人,难道就不怕遭天谴么?”
商司予面色苍白,想起死去的公良俭。
额发上冷汗涔涔,她怒目盯着这位冬官,大声否定道:“怎么可能是国师府的责任?”
“吴闵公不会听信于卦象,他只会按照他的意愿去做事。”说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脸上带着恐惧,仿佛想起了在牢里那暗无天日的生活。
“商祝史,如今赈灾济民已经迫在眉睫了,再不行动,恐怕会死更多的人。”
冬官申请恳切地这样说道。
商司予只能做一场豪赌,恢复了涝灾本身的卦象,将“大凶”之卦给献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吴闵公发起怒来。
吴闵公究竟会不会打开国库、赈灾济民,商司予不知道。
至于她会不会死,她也不知道。
商司予打开窗棂,雨丝斜着落进来。
她在黑暗中孑孑独行了这么久,终于要到头了么?
——甘心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