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了。
商司予心中只有这个念头。
她不安的目光停在了卞和玉的身上。
他在高台之上,血潭幽幽往他身下的地方钻,卞和玉虽是穿的一身深绿色官服,内衬却是白色的,溅上了不少的血迹。
多变的天光在他的身上不作任何停留,他似乎同所有肮脏的东西隐在了一起,晦暗不明、明灭不定。
商司予跪得膝盖生疼,她不能久跪。
卑贱的人养成了不能久跪的娇惯脾性,有时候她自己也理解不了。腿上的疼痛像是刀绞进了骨肉之中,旋即又打了个转,还念念不舍地刮着骨头。她只能皱眉,倒吸一口冷气以忍住这样的疼痛。
就在此刻,商司予的双眼猝然睁大。
卞和玉俯下身去,用他那骨肉匀称的手捡起了这片龟甲,龟甲已经被血浸泡透了,上面的迹象显得模糊不清。
卞和玉带着一身血腥气息,向她走来,询问道:“你是送卦之人,这片龟甲被摔碎了,看不清了。”他的语气中似乎有惋惜之意,又问,“你可知,吴国之后的卦象是怎样的?”
“公子也说了,我只是送卦之人。”商司予俯下身去,声音不自在地抖着,“在吴国,卦象这样神秘的图形只能让诸侯王和国师两人看,其余人看了,只有死的份。”
她重又磕了一个响头,额上多了一块鲜红的印子:“小的怕死,所以并不敢看这片龟甲,也不知晓吴国以后的卦象如何。”
——她在骗人。
卞和玉不以为然,玩笑似地脱口而出,“可是我如今看了,那可怎么办?”
商司予愣了下。
“公子说笑了,您乃周朝的将军,吴国本就是周王朝的封地,吴公能看的,公子自然能看。”她的语气不稳得厉害,再这样说下去,命可能就会没了。
卞和玉听过不少谄媚的话语,可偏偏今日对她格外的宽容。若是在平日早就将此人拖入地牢关押着了,没想到现在格外地有心情同她“闲聊”。
朱红的柱子依旧肃立在殿堂之中,充当着冷漠的看客角色,窗棂被封锁着,整个殿堂暗无天日,好似监狱。
这里本来就是监狱,是只属于吴闵公一人的监狱。
“况且……”商司予兀自镇定着,鼓起勇气望向他的眼睛,粲然地笑了声,“龟甲摔碎了,又被血给染污了,卞公子是看不清上面的卦象的。”
她本以为摸透了卞和玉的心思,才说出了这番话语。毕竟在吴国的这么些年,她全靠揣测别人的心思过活,吴闵公心中想要什么的卦象,她便能给这位诸侯王献上什么卦象。
但是这位周朝的公子让她捉摸不透。
卞和玉的眼睛像是山中的深渊,深渊的一年四季都缭绕着云雾,遮挡住了所有。商司予难以捕捉到他眼中的幽微情绪,况且他的行为太过于反常了。
有时残酷到极致,有时又是轻松随意、无所谓的举动。就像是现在,一会斥责她,一会似乎又对她很有耐心的样子。
——她不知道是不是假象。
但也是卞和玉的一个细微的举动,让商司予自以为自己猜对了。
——他恨吴闵公。
方才他的那句“带吴闵公下去,好好医治”,商司予本以为他是开了个玩笑。毕竟吴闵公睚眦必报,他如今已经得罪了吴公,如若不彻底杀他、斩草除根的话,那吴闵公必然会报复他。
但那抬走吴闵公的几位士兵的行动尤其小心翼翼,分明是听进去了卞和玉的话,真真切切地要将吴公带下去医治。
他是救了吴闵公么?一个断了双腿的诸侯王,能做些什么呢?
——显而易见的,这是让吴公痛苦地活着,卞和玉在折磨他。
但商司予可不这么想,她希望卞和玉杀了吴公。
这样残酷的刑法,商司予觉得惊骇。方才看到吴公的惨状过于害怕了,现在冷静下来,她才这样觉得。
——吴闵公的行径,的确可以配上这样的酷刑。
吴国近来不听从周天子的调遣,所以周王朝这才派了将军、使节,以及大批的官兵来到吴国,掀起轩然大波。
但卞和玉这做法,显然也是在公报私仇。
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对吴闵公怀恨在心的。
卞和玉果然笑了起来,眉眼都舒展开来,他半是疑惑半是轻佻地说:“承载着天理的卦象,看了就是看了,只是没看清就当作没看么?”
商司予心神漏掉了一拍。她硬着头皮地点头应道,“是。”
是她猜错了,他还是不肯放掉自己。
“国朝之纪法,无论君臣,一一遵守,古往今外,无一例外。”卞和玉垂下眸子,有些怜惜地看向她,只道,“我道商祝史热情且又明大义,以崇高的礼仪来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交两国之情谊,不想商祝史却是个扰乱朝纲的臣子,自己率先破了吴国之法。”
商司予颤抖着,双眸盛着恐惧和惶恐,口中不停地念道:“是臣有罪,是臣有罪。”
卞和玉又在玩他手上的玉扳指了,他轻轻地敲打玉扳指,一声一声轻灵的声响扩散开来,同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一起,传入商司予的耳朵。
“毕竟祝史大人是为了在下,才违反了吴国的法令。”
他站起身缓缓地走进商司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商祝史你代天理替我开罪,我才是那个罪人。”
眼前的女子穿着青灰色的朝服,发丝凌乱了几分,散在前额,同方才磕破的伤口缠在一起。她就如同芦苇荡里的野草,周遭的环境肮脏弥乱、杂乱无章,她随风晃荡,无法栖息。
商司予听了这话,心一沉。
卞和玉却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他将她丢入了牢狱。
在这高大宫墙之下活着的人,居然没有被强劲的烈风吹折了生命,真是个稀奇人物。
不过,这样的人,卞和玉是瞧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