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司予再三告诫自己,但眼前穿着锦衣的卞和玉就是不受控制地同记忆中的身影不断重合起来,搅得她头疼。
于是她使劲地激卞和玉,带着一种莫名的愤怒:“卞使节不是要我去劝国师修正卦象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人心难得长久,你们这些说客,都是如此么?”商司予的语气带着别样的嘲弄。
卞和玉愣怔了一下,随后他的眉眼就染上了幽微的笑意。“是啊,毕竟乱世之中,朝代更迭如此之快,国君换了一个又一个,若是在下无法择良木而栖的话,可就倒霉了。”
狡诈多变被他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商司予今日算时间是到了,颠倒黑白真还是他的本事。
“是么?”
商司予深以为然。
——所以你打算弃了周天子,投向齐国的那位嫡长子么?
“商祝史对在下,好像是有什么误解。”他的手指微曲,扣在桌案上,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一转念间,殿外的风雪声呼啸起来,但商司予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近在迟尺、格外清晰。
——自那日她在殿外窥伺到了卞和玉同卫铭的谈话之后,自她知晓了卞和玉的姓是“卫”之后。
她的心里就隐约有了答案。
商司予就一直在逃避,她是个极其胆小的人,他不愿意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卞和玉就是卫国的嫡长子。
极其肯定,不会有一点儿错。
——她在信件中已经看到了。
商司予不自在地别开眼,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卞和玉的逼视,低落地道:“是我误解了。”
卞和玉的手轻轻扣响乌沉木的桌案,发出余韵悠长的声响,有些寂寥和旷远。
“商祝史,”他唤了声,眉眼好似有淡淡的愁绪,“你说人心易变,但你可知人心为何难以长久?”
未及商司予开口,他便冷声道。
“贪欲。”
一字一顿的,恍若将石子掷入深潭,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吴闵公连年征战、得陇望蜀,盘剥百姓、不知餍足,”他轻描淡写地诉说着吴闵公的罪行,兀自道:“而今现在吴国的境遇都是闵公的贪欲所招致的祸患,怪不得别人。”
——好似在说,周朝起兵占领吴国是替天行道。
商司予轻声争辩道:“难道吴闵公一人的贪欲所招致的祸患要整个吴国偿还么?”
卞和玉笑起来,眼尾上扬,好似在嘲笑她的天真。
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吴闵公同整个吴国当然是无法脱离的关系。
“商祝史本就活在闵公的庇佑之下,享有着流民无法触及到的安定生活和尊崇的地位,”卞和玉轻抬眼皮,嘲弄道:“难道还不够么?”
商司予怔愣住,她恍若又看见了在高台之上的那位公子,神情温和而坚韧,正在替流民求情。
“但是你为何在城破那日不顾公良俭的劝诫,明知前有危险,仍是来到吴国大殿求见闵公,”卞和玉抚着腰间的环佩,淡声道:“不仅仅是送卦那么简单罢?”
他步步紧逼,“你是要杀掉吴闵公?闵公怎样对其他官员我倒不清楚,但对国师府还是样样周到罢。商祝史怎么能动这样的心思?”
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但仍是飘着细碎的雪。而屋内的天光很黯淡,这无疑给了商司予莫大的力量和勇气。
商司予勉力笑道:“使节想多了,闵公前几日催得很急,城破那日,虽有万难,我也只能去送卦。”
“使节身居要职,自然能懂得闵公的心思,如若你的手下违拗了命令,你会作何想?”
卞和玉不置可否,面目沉静。
他站起身来,雪意已经彻底消融了,缓缓走到商司予的身前,说道:“在下并不想同商祝史猜哑谜,只是吴国城破,多少文臣将士沦为阶下囚、受着地牢的酷刑……”
“而商祝史你,”卞和玉倾身靠近她,警示道:“你能被带到我身边来,多亏了公良俭的功劳。贪欲所招致的祸患,商祝史已是有目共睹,希望你不要不知好歹。”
——这样露骨的暗示。
商司予垂下头,发丝散在肩上,她的面色尤为苍白,心神一凛。
卞和玉定然是知晓了。
知晓她掉包了那封信。
等她回过神来,卞和玉已然撑伞离开了。
商司予的心情变得极为复杂,当初好似天人一般的少年,如今已然泯灭在朝政权势的逆流中,变得表里不一,视人命如草芥。
她的身子隐在暗处,似乎也泯灭了一般,无声无息。
——贪欲?
她嗤笑一声,身子发着抖。
——她就是不够贪心,才得来了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