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司予抬眼睨向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自古成王败寇,卞和玉,你干脆杀了我。”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卞和玉凝视着这位吴国的商祝史,她的发髻凌乱,衣裙上隐约可见血迹,一张清透好看的脸隐在黑暗中,眉眼睥睨着,带着一股狠劲,显出近乎疯魔般的艳丽。
半晌,他垂眼,清润如山涧的声音不那么自然:“对不起,这并非我的本意。”
商司予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同他隔开了距离,讥讽道:“本意?什么才算是卞使节的本意?”
“攻破吴国城池的那一日,你就该料到这个结局。而你现在来跟我谈本意?”她险些怒吼起来,勉力保持着自己的思绪,“原本两国井水不犯河水,吴国每年依然在向周天子朝贡,任其调遣。”
“历朝历代,不都讲究出师有名么?”
商司予走近他,蹙眉道:“卞使节,你的‘名’是什么?权势、土地、人民、复仇?”
卞和玉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他的眉眼依旧清润,五官在破落的光影中更显得好看。
只是这样好看的一张皮,套着一个罪恶的灵魂。
他的脸色在听到了商司予的话之后,变得灰败下来,像是瓷器中放了几日的花,恹恹提不起精神。
地牢的通道尤为空阔,只有莹莹的几盏灯火设在道路两旁,像是阴曹地府一般,幽微而寂静。
“卞使节,你现在愧疚、懊悔,有何用?”
商司予带着恨意,一字一顿地道。
——流朱死了,公良俭兄妹二人也被拘禁在地牢之中。
她太过于绝望了,无权无势,往日“祝史”的荣光与其说是尊贵的荣誉,不如说是上位者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层枷锁。
到如今,她依然什么也做不了。
——她谁也救不了。
泪水已然打湿了她的衣襟,商司予的眼尾发红,又发涩。她缓缓蹲下身来,两只葱白的纤纤手又攀上了双肩,青黛的衣裳泼洒在地,散作一个圆圈。
卞和玉神色悲戚,闻言沉静下来,不再回应。
--
自那日后,商司予又回到了老地方。
她被卞和玉拘禁在寝殿之中。
一个年纪很轻的侍女日日都会给她送饭菜,她性子活泼,话很多,还是卞和玉从周朝带来的一个女婢。
因着这个侍女年纪小、戒心轻,商司予便想着如何忽悠她,并从她口中套出点什么消息来。
“阿落啊,你喜欢热闹,”她见这个侍女眉飞色舞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如今,吴国的外面想必很是冷清罢?”
这个侍女的名字唤作阿落。
“嗯……”阿落双手捧着一张巴掌脸,皱起眉头说道:“算是罢,对我来说算冷清,但是对商姐姐来说,定是热闹的。”
商司予眉眼攀上了笑意,不置可否。
“为何?”
阿落有问必答,皱起一张脸,“因为我觉得,商姐姐你是一个性子比较冷淡的人。什么都在意但什么也不在意似的。”
——什么都在意,但什么也不在意。
商司予垂眸,这个小侍女所说出的话,竟如此的准确。
一针见血。
“国师府衰颓了,”商司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如今国师府的人都去了哪?”
但阿落的性子虽然热忱,也天真、纯澈,但她毕竟是卞和玉的人,现在只是因为年纪还小,芯子没被染黑罢了。
她神色不安,含糊地答道:“卞公子不许我说。”
——罢了。
商司予也没想能从她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阿落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发髻挽好了垂在两侧,说道:“等公子同意了,我就立刻告诉商姐姐!”
商司予神色恍然,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多年未见的小许。
--
冬官季殊也死了,听说是被卞和玉杀的。
商司予听见这个消息,眼神黯淡,嗤笑一声:“他杀的人还少么?”
毕竟吴国的这场局就是卞和玉设计的,大水已然冲了龙王庙,而他依然能言笑晏晏地稳坐高台,血不沾衣。
同她说话的侍女好似很惊讶的样子,反驳道:“我们公子很文雅的!”见商司予一副深沉的模样,来了争论的兴致,“真的真的,他待人温和有礼,从来不发脾气。”
——装的。
不过商司予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了,她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甚至不肯敷衍地点一下头。
要她承认一个刽子手温和有礼?
做梦。
“这次吴国兵败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侍女夸张地睁大眼睛,继续说道:“公子可伤心了。”
“茶饭不思么?”商司予问。
侍女点了下头,“公子自那日回来便没了胃口,整日都待在寝殿中,茶饭不思地消瘦了好多,”她仰头惊讶问道:“商姑娘为何知晓?”
商司予的双眸染上了浓郁的灰色,她顺着侍女的话嘲弄道:“自然是,温和的人,杀了人都会茶饭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