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不算好,带着深切的隐忧和迷惘,仿佛一只被困在器皿中的蝼蚁。脸上的肌肉开始颤动,唇齿也不利索了,就在刚刚,明明卞和玉已经成了他的阶下囚。
商司予一把扯过公良俭,想要躲到暗处去。但俞将军可没打算就此罢手,他使唤两个士兵将他们给禁锢住。
国师府的大门敞开着,沉重的木门开开合合,发出吱哑吱哑的响声,而门外是满城的火光。
那正是周朝的士兵们,卫铭凛凛地站在队伍的前面。他根本没有去劫寨,卞和玉早就料到俞将军会不按常理出军,因此早就设下圈套请君入瓮。
俞将军调转马头,士兵们纷纷给他让出一条大道,他浓密的眉眼紧紧地皱着,右手随时都按在刀鞘上。
卞和玉笑意吟吟地走上前来,对为首的俞将军表示慰问:“许久未见,俞将军别来无恙啊。”但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纠正。“哦,不对。我们方才见过,你还将我擒下了。”
卞和玉的军队已经将俞将军一众人给包围了,这样的形势,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处于下风,谁又处于上风。
虽然俞将军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是他如今已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他心有不甘地问道:“卞使节不应该劫寨么?齐国跋山涉水来到吴国,耗费了士兵大量的精力和体力,你难道不该以逸待劳,趁虚而入吗?”
“俞将军骁勇善战,至于你麾下的士兵自然也如此。在下又怎敢冒犯唐突您?”卞和玉挑眉说道。“再说了,我们不是已经下好战书了么?两日之后那便是两日之后,周天子讲求礼义,所谓‘君臣一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也要讲求出兵之礼,绝不手撕战书。”
这套场面话听得俞将军很是不舒服,他皱起鼻头不作任何反应。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胜者就是能随意地嘲弄、讥讽败者,败者也只能选择俯首称臣,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商司予算是听出来了,卞和玉明里暗里都是在嘲讽俞将军不守礼义,瞎捣鼓些不要脸的诡道兵术。
——明明卞和玉才是那个将不要脸皮的诡道兵术修炼到了极致的人。
“那就请罢。”卞和玉欠身行了一礼,眉眼温和。
他今日穿的一身千秋月色的织锦深衣,同静幽的月光相映成趣,愈发衬得其身姿修长、莹润如玉。
这明摆着是在请俞将军以及他所有的士兵们入地牢。
卞和玉这副不温不火的姿态倒是将俞将军给惹火了,他认为卞和玉是对他们明晃晃的轻视。
俞将军假意答应,骏马优哉游哉地向前行进着,直到到了卞和玉的身前,一个不留神,他就飞下马来,拔出剑鞘里的宝剑径直刺向卞和玉,不带任何一丝犹豫。
——他就是想要杀掉他,别无其他。
卞和玉淡然地侧过身子,利刃没能没入他的胸膛。
他反手将俞将军制住,俞将军跌跪在地上,格外狼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商司予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卞和玉这样好的身手,她有些讶异,难道他会武?
“阿予,都怪我。”公良俭的声音细若游丝,很是愧疚。“要是我能早些答应你,现在没准就已经逃出去了。”
商司予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但她心里更多的是心疼。
“阿俭,我们原本就出不去的。”
俞将军的双手都被卞和玉擒住了,传来狠辣的痛。他阴鸷的脸上出现了歇斯底里的怒气和未可一战的不甘。
——也是,这场战争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卞和玉不战而胜。
不知这位威风凛凛、很少吃败仗的俞将军将以何脸面自处呢?若是传到齐国去,定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罢。
*
齐国所有的士兵都降了,卫铭押走了俞将军。
黑压压的几千军队士兵不一会就散去了,恰如退潮一般,空气中只留下了几丝硝烟的气息。
商司予靠在槐树下,公良俭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他靠在她的肩上,眉头仍是皱着,神色不安。
宫灯闪烁,光亮黯淡。
卞和玉向商司予走来,千秋月的衣裳泛着水光潋滟的色泽,纯澈如神山上的玉露。他的眉眼沉寂着,瞳仁是浅淡的灰色,恰如浸了墨的碧玺。
他身后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士兵们手上都执着极粗的长矛,颇有些吓人。
“我说过了,商祝史,”卞和玉垂下一双好看的眼睛,负手而立。“不要对我有所欺瞒。”
他的声音清润悦耳,带着些许委屈的意味,仿佛是在对商司予私自出逃表示失望。
商司予赶紧起身伏地跪下,甚至不敢抬头。
那几个士兵急于立功,粗声粗气地对卞和玉说:“此女居然勾结齐国的俞将军,还想带着重犯公良俭一道逃跑,”他们肥肉纵横的脸上挂着谄媚。“公子您看,是否需要小的稍加惩戒?”
卞和玉笑起来:“自然需要,不过不是现在。”
“商祝史都自身难保了,”他瞄了一眼公良俭,轻嗤道:“还想着带一个拖油瓶?”
卞和玉蹙眉,“哦不对,是两个。还有个公良溪呢,我给忘记了。”
商司予抬起惊慌失措的眸子,“你又将阿溪怎么了?”
风吹槐树,沙沙作响。
“我想我还是得提醒你,商祝史。”
“你没有资格同我这般说话。”
卞和玉捻起腰间的环佩,眯起双眸警告道。“先前是我对你太过放纵,才养成了你这糟糕的脾性。”
商司予心一沉。
——的确,她之前也用这样的语气同卞和玉说话,他并未生气,甚至还会笑吟吟地接过话头。
以至于让商司予忘了自己的“本分”。
阶下囚就该有阶下囚的本分,她是没有任何资格去顶撞卞和玉的。就算卞和玉有时放纵了她,但这也取决上位者偶尔的心情。
——他随时都能将这份“殊荣”给收回来,然后抹脖子杀了你,不带一丝的犹豫。
恰如现在。
商司予默默咬牙。
或许又是心底那个大雪中的清正身影在作祟。
卞和玉缓缓蹲下身来,墨发只用玉冠束了一部分,其他的散落到肩上。他的眼中摇晃着宫灯的火芯子,明明灭灭,好似一片硝烟火光中的佛陀。
“商祝史,我很欣赏你。”他轻仰头,月光流淌在他的面庞。“闵公那个疯子,是该杀。不过你活在他的庇佑下这么多年,日日见着他还得毕恭毕敬地行礼,不太好受罢?”
“只是,”卞和玉垂眸,嗓音清冷。“城破那日才想着来杀吴公,趁乱嫁祸给他人,心也太狠了罢?”
你懂什么,吴闵公是一国之主,平日里这厮还怕死得很,贴身的侍卫比比皆是,个个武功高强,如何近得了他身?
若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杀了他又岂能全身而退?
但商司予也只敢腹诽,明面上只是默然不作回应。
“罢了,这只是一说。”卞和玉甩袖,神色倦怠。“我给过你机会了,但商祝史你没有抓住。”
他走近商司予,瞥了一眼昏死的公良俭,再次俯身逼近商司予。“商司予,你太贪心了。”
“一次性想救下三个人,其中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你可知,最后的结果就是,你谁也救不走。”
眼下不就是么?
——他们都成了落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