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只会脏了阿俭的眼。
书架顶端放着不少的龟甲、兽骨,在昏黄的烛火中泛着凛白的凶光,还带着淡淡的腥味,有些令人作呕。
商司予仰头,眸子里是浅淡的灰色。
她想起了那个总是居高临下的周朝使节,两年前他攻破吴国,同公良俭作了交易,才将原本在地牢受刑的她给转移到了寝殿之内。
——卞和玉。
商司予始终很难忘掉这个名字。
卫灵公三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卫国嫡长子长跪在高台之上,神情悲悯地乞求道:“父亲,流民也是卫国的百姓,请不要放弃他们。”
这是无数次会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那个身影始终挥之不去,她也不舍的忘掉。
只是那样温和坚决的卫国嫡长子,怎么能是心思深沉的卞和玉?
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的,恰如悬崖两岸的事物不会有任何的交集,因为万丈深的沟壑根本就填不平。
商司予花了两年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已经是较为漠然了,不过再见到卞和玉之时心弦仍是会颤动。
破碎的东西再难复原,犹如摔烂的瓷器。
公良俭的死,他也有一份干系。
商司予站起身来,眸中迷惘的色泽出现了点点恨意,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她精致小巧的脸上,在静谧的夜晚中,衬出一种妖魔般艳丽的美来。
她叹了口气。
算了。
明日再想。
她面无表情地吹灭了桌上的那盏烛灯,随后爬上了床榻,深青色的重重帘幛又被她给拉上,她彻底地泯灭在黑暗中。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只要一没入黑暗中,她就能听到水潭滴答作响的声响,周身像是浸泡在深潭中,成了一具死透了的尸体。但转瞬她又能察觉到周身有细小的虫子在爬,酥麻的颤栗感久久不散。
窒息感又来了,她的精神紧绷着。
——她明明是如此地惧怕黑暗。
但她偏偏不肯为自己留一盏灯烛,也不肯将深青色的帘幕敞开,她偏要在幽暗的空间里,折磨自己。
*
公良溪一“病”不起了。
至少太医是这样说的。
但商司予知道,是天理的反噬在作祟。公良溪同她兄长一般,篡改了卦象。
并且这个卦象还不小,愈是关键的卦象被篡改了,天理降下来的惩罚就会严重得多。
商司予听说公良溪醒了,便径直到她的寝殿中去了。
这是个阴天,寝殿窗户尽管敞开着,屋内的光线还是依旧黯淡。商司予嗅到了淡淡的药香,应当是太医实在没了办法,便随意替公良溪开了几个方子。
公良溪半倚在床头,浓密的发堆叠在两肩。洁白的寝衣也交叠着,露出她尤为纤细的脖颈,恰如戍月的初雪,厚重的被子像是落叶一般将她给“掩埋”掉了。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枯枝落叶,脸色比商司予见到的那日更加苍白,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她原本皱着一张脸,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但见到门前的商司予之后,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杏眼里绽出点点笑意。
“阿予。”她柔柔地唤。
但即使她卖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正常,商司予仍旧听出了她的无力和虚弱。
——她甚至连说话都困难了,字节很难发清,像是从她的喉咙里给生生地硬扯出来的。
商司予看着她一双闪闪发亮的眸子,心头突然传来一种涩痛,恰如万虫噬心。喉咙里也像是卡了一片竹篾,说不出话来。
公良溪见商司予愣怔住,便又歪头朝她笑了笑。
“你怎么了,阿予?”
商司予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放到了公良溪身上,苍白的面庞却不显病容,相反显得更加的清丽艳绝,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格外岁月静好。
——真是同公良俭一模一样。
公良俭受尽了反噬,全身上下都传来密麻的痛楚,可他最严重的反应也只是皱皱眉头,淡笑着说:“我没事的。”
这兄妹俩的反应,真是如出一撤。
恍然间,商司予似乎在赫褚色的红墙之间穿梭,身后的疯狗狂吠不止,她费了好大劲才看到一扇狭窄的门框,她能在门外窥见到里面暖乎乎的春光。
她不知那是否为假象,等她想要抬脚迈入门内之时,门框上疯长荆棘和藤蔓,死死地封闭住了这扇唯一的门。
商司予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涌动着的情绪,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公良溪的身前,本想着大声质问她,但见着往日鲜活的姑娘变得沉静如深潭,就有些心软了。
“阿溪,我们去将卦象修正过来好不好,再这样下去可不行,阿溪……”
公良溪眸中温和笑意沉下来,语气尤为坚决:“不行,我说过了,吴国的这次涝灾只是一个很小的卦象,反噬不会将我怎么样。”
“我心中有数。”她抬眸,灼灼的目光刺向商司予。
商司予的眸光闪烁:“吴国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涝灾,这次灾难一发生,冲毁了多少田地,今年的庄稼将是颗粒无收。这也将成为一个恶循环,如若你给了闵公吉卦,他就能心安理得地不管不顾,百姓没有吃食、流离失所……”她的声音凄凉,“这不是小事,也更不是小卦。”
她的声音又陡然加重。“公良溪,你要看清楚。”
屋檐滴答滴答地传来雨声,窗户被阴风吹得来回晃动,发出“啪嗒”的声响,显得沉闷,万物都泛着银质的冷意。
“没用了。”公良溪自知理亏地垂下眼睛,轻声叹气。“涝灾的吉卦我已经献给吴闵公了,不能修正了。”
随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对商司予说道:“我并未失明,天理的反噬也没有多重,我能撑得下去。况且我喝了太医开的中药,”她或是想到了中药的苦味,皱起了鼻子。“反噬很快就会消除的。”
但这并不能很好地安慰到商司予。
毕竟,公良俭在反噬的初期仍能谈笑风生,同正常人一模一样,是后来才缓慢地觉察到他身上的变化。
商司予蹙眉:“公良溪,反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不知道,你兄长就是因为反噬……”
——而死的。
七窍流血,五感尽失。
她的声音就此梗住,再也说不出来半句话。
“这是我公良世家的秘密,我是公良世家的后人,反噬一事我还能不清楚么?”公良溪轻掀眼皮。“阿予就不要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