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吴闵公的尸首就是最好的证据!”大宰气得郁结。“老夫已去瞧了吴闵公的尸首,验尸人说是慢性毒药的发作而导致的死亡。卞和玉不能做到,这下可不就需要商祝史你的帮忙了么?”
墓地之上的风湿润而腻人。
商司予目视着公良俭的墓碑,她并不想在此地同大宰争执,只是掉头往回走,并未有任何回应。
谁曾想这位大宰格外执拗,瘦弱的身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拦住了她的去路。
“祝史大人,你为何要同卞和玉合作,杀掉吴闵公!”他横眉怒目。
也是,吴闵公算是他的主人。他如今的一身朱红官袍,还有滔天的权势都是闵公赐予他的。
若是吴闵公死了,接下来即位的这位庆许公子还会有这般青睐他么?还会放心他来治理国家么?
商司予的眼尾上挑,勾起一抹笑。
“还要我说几遍,大宰才会信?”她悠悠地抚弄袖口的衣裳料子,好整以暇:“我并未同卞和玉有任何合作。”
商司予莫名其妙:“是他杀了吴闵公,大宰缠着我不放是为何?”
大宰目眦尽裂,官帽摇摇欲坠,他脸上的皮肉吊下来仿佛死肉一般,恍若末路囚徒一般,失了道貌岸然的一层皮,他狠狠地瞪着商司予。
“你们之间的苟且之事,老夫不想再多论。只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为了救卞和玉而胡乱篡改卦象一事!这是对国师大人的不敬,也是对天意的一种亵渎!”
他向前逼近一步。“国师生前所卜‘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卦象变成了大凶之卦,究竟是不是商祝史你的手笔。”
他心中莫名地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公子庆许恨极了吴闵公,定然也不会放过闵公身边的人,自己想必就是第一个。
杀鸡儆猴,他明白这个道理。
这种种不详的预兆,吴国一下子就改天换地了,他只能想到是卦象的变化,因此他才如此斩钉截铁地诘问商司予。
商司予瞥他一眼,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大宰,我说过了。”
“我并未篡改卦象,已经过去两年,国师生前占卜的那一卦已然过了时效,失灵了。如今的“大凶之卦”才真正是天意的降临,大宰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他也只是沉陷在权势欲海中的一个人而已。
商司予不肯放过他,嘲弄道:“方才还不肯信大凶之兆的现世,如此又问我是否篡卦象,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莫非大宰也认为庆许即位之后,吴国便会亡么?”
大宰的身形愈发不稳,苍白的眉毛下是一双凄切的眼睛,最后他叹息一声:“祝史大人,你明明知晓公子庆许懦弱,卞和玉是周朝的使节,庆许根本就不敢杀他。”
他的目光如炬,“因此商祝史你搬弄卦象一事来劝诫公子庆许,到底是为了吴国今后的存亡,还是为了讨好卞和玉?”
没错,公子庆许比起吴闵公,更加阴暗懦弱。他即便再恨卞和玉,也畏惧周天子的权势,只会折磨他,而不会彻底地杀死他。
所以商司予用卦象一事铤而走险,完全是多此一举。
大宰倒是看得很清楚,这位祝史大人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吴国,而在于谄媚卞和玉。
商司予冷哼一声,“大宰,说话全凭一张嘴啊!当时公子庆许发那么大的怒气,开口便认定卞和玉是罪人,随后又想将他拖下去即刻问斩。我也是心切,生怕卞和玉就此死在吴国,周天子追究起来可谓百口莫辩。”
“因此我才将卦象一事说与庆许,大宰如此构陷污蔑于我,实在令人齿寒。”她敛眉。
“你……!”大宰气得近乎昏厥,胡子直乱翘。
商司予的目光掠过大宰,望向公良家这一片萧瑟的墓群,发怔半晌。
*
夜幕低垂,巍峨高耸的殿堂默然矗立在吴国都城之中,褪去了红漆,只剩下幢幢的黑影。天牢偏安一隅,矮小.逼仄,隐于宫殿之下,极尽阴冷。
天牢内陈设极为简单,入目之处都是漆灰的墙壁,只是有很多个隔间镶嵌在其中,用于关押罪人,同平常的牢狱其实并无不同。
“当啷”一声,是铁门被打开的声音。
商司予被关在第一个隔间内,蜷缩在背光的墙角处。听见了铁门撞开的声音和愈来愈近的步伐声而发着颤,如今的她可谓草木皆兵,移动之时身上的镣铐发出丁哴哴的声响,银色官服上凡是白色的衣裳料子,都被血濡湿了,身上的伤痕遍布。
她刚从地牢走了一遭,受刑之后就被人给带到了天牢。
公子庆许,哦,不对。
应该是吴庄公了,闵公死后,在翌日的辰时这位年老的嫡长子便已等不及了,加冕、受封、顺理成章地即了位,成为了吴国的新一任诸侯王——吴庄公。
这位吴庄公即位之后便开始清理朝政上的官职人物,凡是他看不顺眼的,统统都发配远疆了。当然他想要清理的可远远不止这些,凡是吴闵公所青睐和倚重的,都被打入了地牢,甚至没有任何的罪名。可想而知,这位嫡长子对他父亲的怨气是有多重。
吴庄公自然也没有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在闵公死后便从国师府擒走了她,先是将她关押在地牢,只是因地牢关押的官员太多了些,随后才将她转移到了天牢。
这不——
刚即位的吴庄公穿着一身淄色的阔大衣裳,其上缀着大片的苍龙纹饰,栩栩如生,苍龙身上的鳞爪呼之欲出,似乎能将人的眼膜给刺破,他一跛一跛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祝史大人,你是父亲眼前的红人。但如今吴国朝政已然被孤整改,大批不够顺从的官员也已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商祝史如此聪慧,孤希望你能看清楚眼前的局势。”
吴闵公虽然残暴成性,但他也知晓治国的权谋之术,凡事都讲究一个度。例如盘剥百姓、提高税额一事就不能逾越雷池,不然将会激起民怨,最后引发动乱、祸害朝政。再例如宗庙朝野之中,贪欲极重、结党营私的官员他是绝不采用的。不然如今的吴国也不会一家独大,引得各国诸侯纷纷来赴宴献媚。
因此这位刚刚即位的嫡长子是将相对肃清的朝堂给搅得一团糟,吴国的官员犹如落街的老鼠一般,四散奔逃,如今的局势像是一碗腐烂的肉汤,黑黢黢的散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商司予没有回应,神色痛苦地闭眼。她太困倦了,自闵公死后便被拖进了地牢,各种动乱接二连三地发生,没有丝毫的嫌隙,她的精力已经无法支撑住了。
吴庄公缓缓走至商司予的身侧,视线绕过脸上的疤痕,弯弯绕绕地垂落下来,俯视着她。
白日里的殿堂之中,她是那样的生动,星月纹饰的织锦衣裙衬得她的腰身纤细,就如搁置在窗台的青瓷一般。祝史这个职位,注定孤苦无依,但庆许却越发觉得,她倔强而又不得不顺从他的样子,格外惹人恋爱。
但她偏偏在众位官员面前大出风头,神色冷静、游刃有余地用卦象一事同她周旋,救下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卞和玉。出乎意料的,那个老糊涂的大宰却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纷纷倒戈。
只因为她是祝史,是神职,主占卜和祭祀一事。
庆许眼中酝酿着一场风狂雨骤的大灾难,猩红的血痕盖不住眼中的凶光,他额头上的青筋时而凸显出来。
鬼神一事有何可信?
君王之意就是天意。
庆许不由得气结,没有人能反驳他的决定,即便是天意也不行,之所以妥协是因为他可不想卞和玉死得那般轻易,钝刀子磨肉,他要先折磨卞和玉,让他生不如死。
但商司予显然不懂得这个道理,祝史纵使有通天晓地的鬼神之力,所卜筮出来的卦象也能随之应验,但她到底也只是一个臣子。
也只能是…
居于人下的臣子。
商司予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她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血污,痛得冷汗涔涔,发髻早就散乱了,濡湿的额发混着血与汗紧紧地贴在她纤细的颈侧。
“商祝史。”庆许仿佛是一只蛰伏已久的猛兽,他终于在此刻显露出了他的獠牙。他在商司予的身前缓缓蹲下来,想要去撩开她脖颈处的发丝,谁知商司予一偏头躲过了他的手。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隔了好半响才收回去,眸光变得深幽和凶狠,盯着她莹润的脖颈,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不要不听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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