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庆许日日都来折辱卞和玉,天牢内没有可供休息的地方,他便专让人搬来一个贵重的座椅,金灿灿的恍若龙椅。
他坐在那……
欣赏卞和玉受刑,有时甚至还亲自给他用刑。
每当卞和玉受一次刑、气息变得微弱之后,他便唤来医者为他医治。但等到医治得将还未好、伤口还未结痂之时,又让他受刑。
有病。商司予默默想。
他们父子辆当真如出一撤,吴闵公也是这般。
但两年前卞和玉似乎也是这样对待吴闵公和庆许的,钝刀子缓缓地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打转,可能这种感觉格外吸引人罢。
如今,局势彻底逆转了。卞和玉也被庆许以同样的手段给报复了回来。
*
已经到了戍月,屑玉飘洒,枝头挂上寒意。
卞和玉半倚在墙角,微仰着头。
新、旧伤交叠,脖颈上缠绕着的雪白绷带,又沾染上刑具的黑污,不断地渗出血来。但受刑之人依旧清雅淡漠,若枝头雪、寒山玉,丝毫不惧痛意。
商司予好整以暇:这人是没有痛觉的么?
庆许那般折辱于他,就只是因为卞和玉放的那场大火么?其实并不尽然,她曾听闻公子庆许也曾在周朝做过质子,但不久便回到吴国了。
至于卞和玉……
他是卫国嫡长子,两年前商司予就已经知晓了。在周玄王四年,也就是当今的周天子在七年前,“天下共主”的名头依旧显赫,但实际上听起调遣的也就只有几个蕞尔小国了,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号令依旧深入人心。
那时,四国联盟的实力见涨,诸侯王们的野心也已经初现端倪了。
因此周玄王曾命令吴、齐、许、卫四国派遣嫡长子到周朝温习四书、五经上的知识并且教习周礼。
美其名曰“教化”各国的下一任诸侯王,但究竟是怎样,无人知晓。
吴国派遣去的是公子庆许。
齐国是公子晏翊,也就是如今的齐善公。
至于许国无人可去,许信公已年过花甲,老来无子。周玄公的计划在许国这儿算是落空了。
卫国,据商司予所知,是卫国的嫡长子,也就是卞和玉去了周朝做质子。
……
“教化”各诸侯国的嫡长子当真只是一个噱头,周玄公真正的目的是以其为诸侯王的把柄,将他们作为一枚筹码借此威胁、镇压野心肆虐的诸侯王们。
嫡长子们在周朝作为人质,或许并不好受。
也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说周玄王肆意虐待远道而来的嫡长子们,不给饭食、将其囚禁在牢狱之中,夜夜如此。
只是没要了他们的命,周天子极为有分寸。
不过三月,周玄公迫于局势压力,以及各诸侯国的声讨,不得不将各国的质子给放了回去。
……
卫国嫡长子确然去了周朝作质子。
商司予曾亲眼见过。
窈窕水路、烟幕迷蒙的三月,他端的是清雅矜贵公子,身姿风采依然朗若天上人。那时他便骑着一匹青白相间的骏马,身边的随侍众多,他们正待前往周朝。
她只远远望了一眼,便就此放下了腰间的剑。
再恍然,天牢之境显在眼前。
她蹙眉,瞧着眼前昏昏然的卞和玉,只觉着尤为疑惑,她希望能够亲口问问他。
各国质子不是都已经被放了么?
为何偏偏只卞和玉一人没有回到卫国,不仅如此,甚至还摇身一变成了周朝的使节和说客,身居要职。
周天子似乎还被他当作了傀儡,但现在这位傀儡有了自己的意识,这么多日,卞和玉下狱的事情应该是早就传入周朝了,可周天子恍若未闻。
光影透过墙上的孔眼,斑驳地落下来。
庆许的那把金色座椅,绣着细致的龙纹,安然地立在寂淡阴暗的地上,格外突兀,像是贫瘠、不生草木的土地上多了一枚金子。
卞和玉就被锁链禁锢在座椅后。
商司予轻蹙眉头,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但倏忽间她便又如被灼烧般,站起身来。
锁链声轻响,卞和玉神色微动。
“祝史大人近来似乎格外喜欢这种居于人上、蔑视一切的感受。”
他的调子温和,且带着一丝淡然的凉意,恍若玉石相扣,在她的心上泛起了悠长的涟漪。
商司予的眸子动了动,反驳:“我只是喜欢卞公子你受刑的模样。”
“为何?”卞和玉抬眼。
“卞公子可知,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缘由的。”她沉吟,“若是硬要说有的话…….”
身前女子的衣裙分外惹眼,忍冬纹饰绕着玉白的粉颈一圈儿,她轻抬精致的下巴,盈盈的眼波流动,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端的丰盈窈窕、姣丽蛊媚。
生命力劲坚韧的野草,成了描金瓷器中的一株蔷薇花。
同他上次见她,别无二致,姣丽、易折。
“…….那就是,”她起身,眸光勾着卞和玉,不清不楚。“喜欢看你受凌虐,而你不得不强忍的模样。”
……什么?
卞和玉微张口,他的眉目疏淡,此时却染上几分讶然,显然被这位祝史大人给惊到了。
真是疯了。
自国师府的人死净了之后,她便疯了。糜烂的花传来短暂的、摄人心魄的香味,似是最后一曲挽歌,引人沉沦。
幽幽的香气传来,还有她略显不自然的语调,轻且诱人。
“好罢,其实我与卞公子有很多……过节。”
卞和玉不以为意,虚睁开眸子看她。
确有很多过节,她知晓。
但他不知晓。
飞雪有声,簌簌抖落断头台上,她安详等死之时,他清雅悦耳的声音传来,是为救这些微不足论的流民。
他清贵,端坐高台,但肯俯身。
呛人的灰尘气息又扑面而来,是她所熟悉的地牢。她被折磨得难以仰头,他却意兴阑珊地敲着龟甲。
他这次俯身,却是满心算计、满身血腥。
……
她有些发怔,霞色的衣裙格外勾人,但她的眼尾略微垂下些,含着委屈的意味,她悠悠走近樊笼中的他。
“是么?”
牢内寂寥若山林。
卞和玉置疑:“那吴闵公,他受刑之时,你难道不也感到欢愉?”
商司予轻笑:“他与我有仇,大仇得报的感觉,卞公子不会不比我更清楚些。”
“庆许那般待你,你不想报复回去么?”
他唤这位诸侯王为“庆许”,而不是吴庄公。
不过半盏茶的时辰,商司予眸光泛着潋滟的玩味,颇有兴致地回了一句:“自然想。”
“卞公子有办法么?”她抬眼瞧他。
卞和玉微眯起眼睛,锁链清脆的声音泠泠作响,他屈指叩响腰间的环佩,恍若蛰伏在山林之中的猎人,眸光清冷却格外厉绝。
“祝史大人,你只需向卫国使者宋祈传出我的死讯。”
石破天惊,湖水四溅。
商司予的瞳孔骤缩,目光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