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极其诚恳、真挚,眸中挂着一丝势在必得、绝对掌握的情感,笑意吟吟,如罂粟一般,蚀骨知味。
仿佛,他当真就是合作的不二人选。
所以这就是他一步步从卫国质子爬上周朝使节那般高位的秘诀么?
“好罢。”
她妥协地垂下眼睛。
卞和玉喜笑颜开,发丝微倾,气息不稳,恰如玉山将颓,眼底染上了浓郁的倦意和青灰的乌青。
他仍是笑,笑中带有一丝落寞:“昔日在参商殿之时,我求祝史大人与我合盟一起杀了吴闵公,但你不曾同意。”
“你还陷害于我,以至于我这般受苦。”他抬手轻晃锁链,雪白绷带绕手,触目惊心的伤痕遍身。
“这可怎么办啊,祝史大人,你可得补偿我。”
商司予瞠目,似作不解:“……活该。”
*
商司予回过神来,臻首娥眉、粉面红唇却都隐匿在墨发之下,背影勾勒着一丝光影,显得有些冷清。
天牢之中只剩下她和“死”后的卞和玉。
他淡眉疏目地合衣睡着,五官在破落的天光中显得清泠安然,似乎丢弃了昔日的戒备和勾心之意,只余下雨后的氤氲雾气和青灰雨露。
商司予将手帕浸入冷水,拧干,再抬手抚弄他的脖颈,纤纤玉指不断向下游离,直到血染红浅灰帕子,才肯罢休。
死了才听话。
这真是至圣的真理,商司予漠然想道。
尤其是对于卞和玉这种长袖善舞、血不沾衣的说客,经年居于庙堂之高,早已成为权势的附庸,亦或是主导。随后再不断地引诱人同他一起堕入欲/海,沉湎于深渊。
不过这次卞和玉要她传出他的死讯,这是为何?
不外乎就一种可能性,他与虎谋皮,但虎终归是虎,不是病猫,他想倒戈了。
言简意赅来说,卞和玉养的这匹虎,原本是他的后手,结果却背叛了他,以至于他现在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商司予悠悠一笑,云髻微晃,银钗叮当作响。
甚至是说,只有卞和玉的“死”才能冲破这个坚固的樊笼,他的手下竟然是一心想要他死。
想不到,卞使节也有如此落魄的境地呀。
*
“咚——”
无节奏、无韵律的敲门声突兀响起,似乎门外的人异常急不可耐,仿若焦急地想知道什么确切的答案。
商司予被吓着了。
莫非是庆许?
可吴国境内的动乱没那么容易平反,况且朝廷无人,他那么蠢笨,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抽身。
她整理仪容,随之迈着悄然的步子到了铁门前。
敲门声愈来愈大,仿佛急促的雨点,格外嚣张。
商司予精神紧绷,经过好一番的精神斗争,才总算妥协开了铁门。
入目便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公子。
她讶然。
是宋祈。
“祝史大人,卞和玉当真是死了?”
年轻的紫衣公子极为熟稔地打开话头,且从不遮遮掩掩,大开天窗说亮话,他执着一把黑金油纸伞,抬眼敲她。
“千真万确。”商司予安静回应。
他说亮话,你自然也不能躲避。
同这种人相处,很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直击你的命脉,你不得不字字斟酌、心惊肉跳地打好腹稿,若是犯了错误,他便会如一条毒蛇一般,吸食你的骨髓,不肯松口。
因此商司予给宋祈伪造信件,传递卞和玉假死的讯息之时,耗费了许多的心力,字斟句酌地才将他给欺瞒了过去。
但也比同卞和玉相处来得轻松些。
至少你能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因为宋祈的脸色会沉下来,耐心地点醒你,让你无法再硬着头皮地欺瞒下去。
但卞和玉可不会这般轻易地显露情绪,即便你是胡说八道,他亦能笑意吟吟地听下去,没准还会接过你的话头,你推我迎之下,却将这谎言圆得更加贴切了。
明知是欺骗,他却甘之如始,待到最后,却会垂下眼角,含着无辜之意:“我那么信你,你却骗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与卞和玉相比,宋祈竟难得的像个正常人了。
商司予原以为那封信已经起到了作用,可宋祈还是摸到了地牢之中,他不肯相信她,他必须要亲眼所见。
卞和玉猜得果然没错。
冷风拂面,令人生冷。
商司予转过神来,凝视着眼前身量极高的男子,剑眉星目,格外具有攻击性,但她仍是做戏,“我给宋公子的信中不是已经明确写过了么?卞使节已经被庆许折磨致死了。”
“而我还再为他擦拭身子,隔日便会入葬。”
宋祈弯起唇角,“我知晓,只是祝史可否让在下进去瞧一瞧卞使节的尸身?”
他一脚已经迈入了天牢之中,仍是商司予阻挠,他也能进得来,他根本只是礼节性的询问,今日卞和玉的尸身,他是不能看也得看。
商司予垂头,抿住泛红的唇瓣,“自然。”
两人行走在天牢的走廊上,宋祈走在前面,商司予紧随其后,竟都有些风尘仆仆。
到了卞和玉所在的隔间,两人这才堪堪停下来。
卞和玉紧蹙眉头地躺在阴冷的地上,气息全无,仿佛“死”前经历了一场格外盛大的灾难,让他如此惊惧。
真会装。
但即便如此,宋祈依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他悄然地走近卞和玉的身前,俯身去探他的鼻息。
探完之后,他才总算安心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眉眼之间显露出一股得逞的笑意。
卞和玉当真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