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那之前周玄王还专门给吴闵公了一封信,信上全然是控诉卞和玉在周朝为官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股同吴国合盟之意,还在信尾请求吴闵公杀了卞和玉,来日必有重赏。
而现下却……起兵吴国,以吴庄公折辱、虐待卞和玉为由,扬言要为使节报仇、覆灭吴国。
变幻莫测,毫无章法。
周朝格外重兵礼,便是这般么?
卞和玉悠悠地反问:“祝史大人是否认为如今的周天子太过奸诈、善变?”
他抬眼,沉寂如深潭,“其实不然,这些都是兵术。”
“兵者,诡道也。能否一招致胜,贵在出其不意。周玄王卧薪尝胆多年,为的就是今朝一鸣惊人、扬眉吐气。”
他的调子轻且带着落雪般的冷意,睫羽轻颤,恍若迷蝶扑闪,其下是一双清泠、沉静的眸子,墨发松松散在肩。
此番道理,她不是不晓。
只是周天子在得知卞和玉入狱之时并未立即起兵,反倒是待到他的死讯传出之后,才以此为名,兵临城下。
他的“生”没有半分作用,他的“死”倒是格外重要。
商司予漠然:……看来卞和玉这次是做了一枚周玄王的弃子。
但卞和玉身陷囹圄,竟也料到了自己的“死”即可破局,如今周天子兵临城下,誓为他“报仇”,吴庄公也全力抵抗的两相对峙的盛大境况,看来已然是遂了这位周朝使节的心愿了。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卞和玉的侧颜,恰如棋盘上的莹润白子,透亮清彻,但却留有几分黑子残影,眼角轻一勾便流露出势在必得的意味来。
商司予垂头:……如今看来,谁是谁的弃子倒还不一定了。
卞和玉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侧过头只是笑:“如今,祝史大人借我之手替周天子铲除了一个棘手的吴闵公,他自然乐在其中、得偿所愿。”
商司予饶有兴味:“那我也是为覆灭吴国出了一份力?”
即便窗户大开,长年荒废的宫殿依旧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灰尘气息,蛛网密布,虫蚁飞檐走壁。
自卞和玉的死讯传出之后,商司予日日紧绷着一根心弦,生怕庆许到天牢之后,她圆不过去这谎。可他倒好,吃毒药“死”了之后,眉目舒展,像是在做美梦一般。
她整日担惊受怕,而他在睡觉。
她夜夜筹划出逃路线,而他还在睡觉。
商司予郁结:……心机。
果然这个盟还是结得太过于草率了。
现在她终于带着卞和玉逃到参商殿中,暂行躲避之策,待到周玄王彻底攻破吴国再做定夺。
她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商司予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挽着额发。“既是我杀了吴闵公,那我就算是周朝的功臣了。卞使节你是周朝的使节,是周玄王身边的‘红人’,等到吴国城破那时,总得帮我说两句好话罢。”
卞和玉轻掀眼皮看面前的女子,“周天子给予臣子赏赐倒是毫不吝啬,自然是少不了祝史大人你的好处。”
明知周玄王想要卞和玉的性命,但她仍是玩笑,眸中的水波涟漪慢慢摇晃,泛着细碎的光。
她近乎痴迷:“那我能爬到……跟卞使节一样权高位重的地位么?”
卞和玉支额的手放下来,屈指扣响桌案,转过眼睛琢磨着眼前的女子,她的面色比在天牢里面好些了,唇泽莹润、似枝头春水般诱人,尤其是她的双眸,染上了一层对权势的欲,若即若离。
他语气温和:“自然。商祝史能看得清局势,心思又如此缜密,且有着同周玄王一样的脾性,说不定还能坐上比在下更高的高台。”
又在嘲弄她,商司予回瞪过去:“彼此彼此,我与卞使节不遑多让。”
可卞和玉偏头又淡笑:“在吴闵公的威压之下,卑躬屈膝、笑脸相迎,竟是卧薪尝胆五年之久,如此耐得下性子、嫁祸的手段和计谋都是天衣无缝,祝史大人又怎会失败?”
卞和玉微眯着眼睛,眼疾倒是又犯了,他说完这段话,便垂头,勾起一丝希冀的笑容,分明是在期盼商司予的反应。
商司予敛下目光,面对他的胡言乱语,只是不再理会。
半晌,才听见冷冷的声音,调子清凉彻入骨髓,恍若地上的雪水。
“祝史大人,两年前我就曾说过了,不要对我有所欺瞒。如今我们已然结成合盟,我会给予你所想要的权势和地位,但你始终不能背叛我。”
话里藏匿着刀光剑影,卞和玉的语调始终是温和、随意的,但这番话中却隐隐透着一股来自上位者绝对的缜密心思和沉重的威压,同商司予之前所遇到的那些权贵亦或是“主人”,别无二致。
仿佛她背叛了他们,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尘灰飞扬,随着光影而动,遮住了女子轻蔑的眉眼,她的态度格外隐晦,在卞和玉说这番话之时正在整理仪容,弯眉微蹙,又歪头瞧着他,恍若在认真听,又恍若没有,似乎全当做耳旁风了。
到最后,她目光灼灼,显然并不吃这一套:“那也得卞使节先信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