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司予看着陆随的这副反应,很有些想笑。
他不会知道,吴国的灭亡就是卞和玉一手造成的。他孤身赴宴就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引狼入室,让周天子起兵吴国擒拿吴庄公,灭了吴国这个出头鸟。
卞和玉动了动眸子,身上的气质冷清淡然。“陆公子也知道吴国近来并不太平啊……”
陆随骤然抬眼,直击要命,“你来齐国做什么?”
“逃难。”卞和玉不假思索地答。
商司予看了卞和玉一眼,他神情倒是坦荡得很,这件事他竟没有隐瞒,但她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假话中要有三分真话才能混淆视听、成功地糊弄过去,这可是经验老道猎人惯用的伎俩。
而陆随此时此刻就恰如一只进入迷网的羊羔,虽然看似戒备心很强,但实则这层戒备就如薄膜一般很好脱落。
他上钩了,疑惑地勾起眼尾:“如今只是吴国亡了,你身为周朝的使节,逃的是哪门子的难?”
卞和玉温润的眸子蕴上了狡黠的笑意,似落寞,似失落地带人兜转圈子,“……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一月前吴国举办盛大的宴会,宴邀各诸侯国的使节、政客和商人等各色各样的人物,但却发生了不少意外……齐庄公就死在这场宴会上。”
陆随神色不定。
没错,齐国前任诸侯王齐庄公就是死在这场宴会上,并且死相极其残忍,据医者判断是死于“雪上一支嵩”的剧烈毒药。
但吴闵公却没有给齐国一个合理的解释,吴、齐两国本是多年的“地下盟友”,只因这件事,两国的关系彻底僵化。
卞和玉继续娓娓道来,“谁知一向风平浪静的吴国又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涝灾,接踵而至的异象使得吴国境内人心惶惶,各诸侯国的使者整日担惊受怕,在下自然也不例外。”
商司予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装。
就知道装。
“我本以为等宴会结束之后便可回到镐京,但就在这时吴闵公突然邀请我同他对弈一局,却之不恭,我就答应了。可就在棋局之中,吴闵公突然七窍流血、五官痉挛变形……他极其痛苦地呻吟,不多时便死掉了。”
卞和玉冷淡的嗓音响在头顶,商司予略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眸子,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身上不断生出细小的颤栗,有些微微麻。
陆随怀疑地看着卞和玉,“所以是你杀了吴闵公?因此公子庆许才会追杀你,你才逃难至此?”
商司予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引得陆随和卞和玉都侧目瞧她一眼。
果然现在卞和玉黑色芯子的表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就连这位戒备心不那么强的陆家小公子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天理可鉴,在下并未动吴闵公一根汗毛。”卞和玉扶额,笑说。“就是因为受了公子庆许的污蔑,入了牢狱,险些丧命吴国,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
陆随好半响没有回应,显然是在思考他这番话的真实性,真假参半的话最是难以辨认,卞和玉显然深谙这个道理,这套骗术显然天衣无缝。
“……那这位姑娘是?”陆随看了商司予一眼,转过眼睛问道。
卞和玉莞尔笑道:“她是吴国的祝史,名商,子司予。没有她,我可逃不出吴国那个囚笼。”
商司予眨眼,友善地说:“陆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但陆随的反应却很冷淡,轻掀眼皮象征性地盯了她一眼,便快速地收回眸光,这位陆家小公子的情绪外露,明眼人一眼都能瞧出他的心思。
恰如现在,商司予瞧出他的轻蔑和反感情绪。
这样的态度转变,似乎就是在卞和玉向他介绍自己的身份之后开始的。
见微知著,即使他的反感情绪不那么浓烈,但商司予依然察觉到了,莫非他是对“祝史”这个官职有什么偏见么?
“……”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三人都各怀心思、面色凝重。
“吱哑”一声,是木椅拖拽开来的声音。
方才的那位少女小心翼翼地起身行礼,纯澈得近乎透明地眸子轻轻闪动:“……多谢几位的恩情,小女子无以为报。”
三人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
陆随的语气温和,“举手之劳而已,你快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罢。”
那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年纪不大却显出一种嫩泽如朝露的美来,但当她听见陆随的话之后,眼色顿时变得惶恐不安,扭捏地垂下细腻如羊脂玉的脖颈,双手绞着粗布衣裙,颇有些怪异的姿态。
卞和玉面色沉静,看向陆随:“陆公子既然做了好事,那便做到底罢。你将她救下,却又送还到她父母身边,谁能知晓她的父母不会再一次将她卖给好色的商人?”
怀璧其罪,若是少女的美貌没有利刃的庇佑,那这层美貌就会生出尖刺,刺向自己。
此时此刻,客栈的一边才有了动静。
少女的父亲佝偻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迈步走了过来,他的鬓发苍白,眼神躲闪,是一个典型的市侩男人。
他先是下跪,然后用那枯瘦树枝一般的手攀上少女的臂膀,低低地劝:“……女儿,父亲错了,跟我们回去罢。”
少女的眼眶垂下几颗晶莹剔透的眸子,双眸是如兔子眼睛一般的血红。
她的母亲也跑了过来,像是喜极而泣似的,紧致的脸上风韵犹存,她抹了几把眼泪,径直说道:“之前是你阿娘太过糊涂了,竟不顾你的意愿……但之后肯定不会了。”
他们贪婪地望着少女,像是毒蛇吐信子一般,将少女的身体缠绕出,装出涕泗横流的样子希冀能上演一场“父慈子孝”的好戏。
但少女始终不做任何回应。
商司予冷眼看着眼前的景象,开口讥讽:“……现在这般痛心,早些时候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