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桌案前端坐着的男子轻啜一口清茶,清隽眉眼恰似拥了千里闲云,隔着一层日光的夺目阴霾,竟有几番画卷中如琢如磨的清姿风骨。
商司予施施然走近卞和玉,居高临下地望进他浅淡的眸色里,天光猝然阴暗,两人此番都想起来在吴国天牢的日子,这样的境况是如此的相似。
卞和玉蹙起眉,仰头看她的眸光不再清亮,带着些浊,似觉厌烦。
商司予的目的就是这般,以高姿态俯视他,以便让他想起他备受凌辱、处于下位的记忆。
纤手扣上他面前的桌案,以便她能更好的俯身,随之微启朱唇,温热气息掠过他耳畔。
“早知今日,我那时便会听从张恻的唆使,将你弃掉。”
卞和玉只觉耳际有些湿腻,连带着脖颈也变得酥麻,像是簇拥在一大片蔷薇花里,浓而艳绝的香气,久久不散;清亮又浅淡的花色,经久不息。
这番带着绵长恨意的话语,在他听来却是构不成半分威胁,有如湿润花瓣放在手心的痒意,可以被轻易地忽视。
“祝史现在弃掉我也不迟呀。”他扬眉看她。
商司予攅紧袖襟。
挑衅。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
她咬牙切齿,清亮双眸渐渐沉下来,浓黑的夜色将他裹挟住。
“卞和玉,你以为我不敢么。我昨日虽是拒绝了张恻,但他定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如今你身无一物、旁无一人,在这逃难途中,若是同我撕破脸面,你说,难堪的会是谁?”
卞和玉动了动眸子,墨发散乱。
她耐心劝诱、警告:“我如今帮你,是做的雪中送炭的难事,卞公子如今非要把我逼成行雪上加霜之事的坏人么?”
卞和玉的神色倦怠:“张恻不敢杀我。”
一语道破。
他的调子温且和润,有如雨雾中的烟渚。“他背叛了我,我不会放过他。若是你今日顺从他、弃掉我,那我将以更加肮脏的手段来报复你。”
“这次下毒只是稍加惩戒罢了,在吴国之时,我可是遭了祝史大人的飞来横祸,‘弑君’的无妄之灾让我的身心都受到了庆许的折辱,你说,我当真能够放过你么?”
客栈内的横梁许是经年未修了,摇摇欲坠,掉落尘垢。
商司予心有不甘:“……可我在庆许的眼皮底下,胡编乱造卦象一事这才救下了你。”
卞和玉并未看她,语调温和,辨不清喜怒:“将功补过在我这儿可行不通。”
……
而商司予此时的心也是摇摇欲坠、不堪重负,面对此人即便是在悬崖峭壁的边上、在深沉迷渊的岸上小心翼翼地行走,仍是能掉入他的圈套。
他果然是怀恨在心。
明明她救了他,但显然卞和玉不想就此一笔勾销。
卞和玉改了话头:“张恻是我的敌人,也必须是你的敌人。这番话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他无奈耸肩:“按祝史的话说来,我的确不是一个好的盟友,当然,我也不屑于做你的盟友。”
不守信用。
他下毒留下她,除了报复她,定还另有所图。这绝不是一个真诚盟友的姿态,他在吴国说得那般天花乱坠,用权势来引.诱她蹚入深渊,就是以便更好的利用她。
至于究竟要让她做些什么,商司予也不得而知,但到齐国之后就能知晓了。
*
是她识人不清。
是她将卞和玉视作了高台上俯身为民、清雅决绝的卫国嫡长子,因此她才心安理得地认为他不会伤害自己。
毕竟他曾不惜顶撞卫灵公,救下她。
但如今他还是一身洁净、纤尘难染,但他周遭全然是嶙峋白骨、无边血色,他闭目不见,因为这些惨状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商司予曾无数次告诫自己,此人不可信,此人不可信。但她还是两次蹚入了同一条河流。
但也或许是卞和玉的神色和语调太具有迷惑性了,明明就是温和的商量口吻,但现在她细细想来,都是他使人放心戒心、堕入圈套的手段罢了。
他在吴国之时也是这般。
卞和玉见她出神,清幽出声:“祝史大人,你可听明白了?”
商司予闷闷地“嗯”了一声,她是在为自己的掉以轻心而忏悔,并且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以后得仔细再仔细了,决不能让面前这人挑出自己的错处。
不然以面前这人的性子,不吝于同她抵死相缠。
*
已是日映之时,天光就如商司予此时的心情一般沉下来,随之飘起来小雪,轻如柳絮般。
客栈内,她兜手站在楼梯的转角处,双眸净是触目可及的烦躁。
少年店小二恰巧碰到她,热情地同她招手,但走近些见到这位姑娘脸色不对,便气弱地问了句:“……姑娘可还要点餐吗?”
“不必,我吃饱了。”
少年悻悻然地走开了。
他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适才眉眼昳丽的姑娘,此时像是变了个样,周遭缭绕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寒气。
商司予可没心思管少年的心思,她只觉得一肚子的气。卞和玉居然背信弃义,在齐国之时说得那般动听,看来她之前猜得没错,他迟早会反坑她一把。
在卞和玉的计划中,他们会去到齐国。
眼下她已同他彻底地绑在一块,便也担心张恻擅自告诉周天子他们的行踪,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刻不容缓了,张恻不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
因此适才她对倚在座椅上的卞和玉说:“不如我们今日下午就离开客栈,去往齐国罢?”
卞和玉噙着一抹淡笑:“怎么?祝史大人害怕了?”
他摇摇头,闭上眸子:“且先不急。”
商司予冷笑:“卞公子千万别忘了,这还是吴国境内,离齐国还远着呢,如不赶紧,周玄王的追兵定会追上我们的。”
“我知晓,但我头痛。”卞和玉按住额角,蹙眉作痛苦状。“走不了。”
商司予:“……”
今日你威胁我之时,也没见你头疼过。
她倒是很想独自坐上马车,逃之夭夭。但现在卞和玉对她下了毒,抓住她唯一的把柄,她就哪儿也去不了。
楼梯转角隔绝了同外界的光亮,又是一方安然的小天地,虽憋闷,但却令她感到安心。
在这里,她可以发泄她的情绪,不用看人眼色、揣测人心,也不用步步为营、谨小慎微。
还可以,想念人。
商司予有些发怔,站在暗处的身影模糊了轮廓,粗布裳显出几分孤寂之感。
“走罢,我们这就动身前往齐国,不再耽搁时日了。”
清润、悦耳的声音响在商司予的头顶,恍若将寂无的荒原掀开了一丝光亮,她有些不自然地虚阖眸子。
她抬眼去瞧。
卞和玉换了身青灰色的深衣,颈侧的襟口泛白,上好瓷器的碎纹布满腰身,勾人、缠绵。
他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来,眉眼愈来愈清晰,一张清隽温润的脸在黑暗中轮廓分明,明明像极了雅致的艺术品,却带着一丝.不挂的魅。
商司予看得怔住,直至卞和玉蹙起眉目,这才“啊”了声,连声说好。
……
一叶孤舟,遇上急雨,停泊在此处。
大雨湿身,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