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齐国“筛选”祭司的时候,是在暮冬初,如今是子月初,只有一月的间隙了。
商司予要用一月的间隙学完这一大摞书,而且卞和玉只是拣选一部分出来放到书桌上,还有其他的堆叠在书架上没拿出来。
她想,一口气再怎么也吞不下这么大的胖子罢。
况且她不能只做温习书本这一件事呀。
但为何卞和玉一点都不急?
她恨恨咬牙,勉强地笑,“卞公子可还有再精炼一点的古书?这些实在是太多了。或许你再从其中拣选出更重要些的古乐经论,这样我看得舒心,也就不会来扰你了。”
“不急,此事贵在持久。”卞和玉轻声。“古音是由人心而生也,人心动,古音成。你的心不静,且无心思向学,就学得吃力。”
他语调似带着不屑,“即便我为你拣选、择取了精要,你也仍旧是昨日那般,祝史大人,你信不信?”
……绕了半天,也说得那般深奥动听,不就是不愿为她减轻负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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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刻钟,商司予将书卷摊在面前,撑起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书页的边角玩了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本想着眯一会儿。可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卞府的书房中,身边还有个“活人”。
这倒也不怪她恍惚了。
窗棂外的雨声太大了,卞和玉也实在太安静,她侧耳仔细听,也只听得他清浅的呼吸声。
“哗哗”的翻书声也几不可闻。
莫非他还在作画?
商司予侧过眸子,以眼角余光瞥向他,只见他面前白净的宣纸已彻底被黛山给覆盖。
松林翠柏、银石清泉、沟壑纵野,窗外的雨丝从缝隙中洒进来,愈发使得这副画作更加生动,带来些浅淡的凉意。
她心中讶异。
他所作的画,竟是和他人一样清且淡,氤氲着缥缈的雾气,端方谦礼的姿态令人心驰神往。
淅沥的雨声敲在屋檐上,颇有些喧哗,再加上桌案正待她采撷的古籍书卷,她便心生躁意。
但见到他铺陈在桌上的画卷时,心莫名地静了下来。
卞和玉执笔沉吟,似是对自己的画作还不大满意,便抬手蘸墨添色,却不曾想“啪嗒”一声,画笔掉落在寂绿的山上,浓墨绿汁晕作一团,坏了整副画的美感。
商司予一惊。
这就好似青铜獬豸雕塑无端地失了尖角,也似纤尘不染绣帕无端地烫出了一个洞,其显现的却不是残缺的美感,而是使画作变得支离破碎,令人感到恐惧、遗憾。
卞和玉愣怔地看他面前的画卷,眼底都是浓郁的痛色,不过他清雅的侧颜依旧好看。
她看向他的手,骨节细致、匀称且修长,分明是一双好看的画者的手,此刻沾染了些青灰的墨汁,更显得清泠。
但他的手此时却发着颤,青灰的墨汁顺着纤长的手指滴落,似是春初被大雨打得蹁跹、摇晃的荷叶一般,惨白、残败。
迥劲有力的字迹、笔触细腻的画作都出自他之手,但如此好看的一双手,却不是一双正常的手。
“……卞公子的手,曾受过伤么?”商司予忍不住问。
她早就想问了,在吴国之时她就瞧见他写字之时,毛笔会无端地掉落,他的手似是失力,甚至无法支撑他写字超过一刻钟。
而若是他要作画的话,他的手便是半刻钟都无法支撑了么?作画确实是要比写字难些,手腕的运势,下笔的轻重,墨汁的变换……这些步骤都要更加繁复冗杂些。
卞和玉皱着眉头,将轻颤的手指合拢、再张开,直至白皙的手出现星点的红痕。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眸中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没有,我只是画得累了。”
商司予敛眉,将手中的书页攥得更紧了些。
他这番回应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与他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说是“盟友”罢,但他已经背信弃义地掌控她了。
他有她无法触及到的过往,而她也有。
两人之间本就是心照不宣。
但商司予还是忍不住揣测,这般的如玉佛一样的人,似乎没有软肋、没有死穴,同样的他也没有情绪起伏,淡然得近乎冷漠,似是一缕青灰的晨雾。
她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刀剑难入。
明明她不该这样。
但克制不了。
屋外连绵一片的冷寂的雾气,雨声愈来愈沉重,似是敲在她的心头一般,惹得她睫羽轻颤。
卞和玉却轻声笑起来,“这不是托了商祝史的福么?”
商司予疑惑蹙眉。
但她猝然间又回想起来,那时公子庆许每日都会来到天牢中,用长鞭和棍棒折辱卞和玉,他的手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
公子庆许与卞和玉寒暄的第一句话,似乎就是:“卞公子近来的手如何了?”
庆许似乎早就知道卞和玉的双手有问题。
不然他不会只盯着卞和玉的双手打。
想来他们在周朝做质子之时,还颇有些渊源。
商司予指尖泛出凉意,抬目看向卞和玉,只见他已然舒展眉目,双手搁在背后,似笑非笑的眼眸也正瞧着她,他倒是将自己的脆弱隐藏得极好。
……不过为何又扯到了她身上?
又是因为她将吴闵公之死嫁祸到了他的身上么?
这本旧账到底还有完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