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架上悬挂着三层扁圆钟,虽说已经音调的高低已经标记在其上,但商司予依旧有些犯难,他于是又说:“你且再看看每个倒悬圆钟上的音调罢,记下来,记在心中。后面再演奏给我听。”
于是这几天商司予也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去记,因为编钟上面的音调都是按高低顺序来排列的。她试着去敲击那些倒悬着的扁圆钟,传出阵阵轻灵、空寂的声响。
这般熟悉,她似乎在哪听过。
似乎就是在这座宏伟阴跪的宫殿中听过。
似乎就是月食之日,里面正在进行献祭仪式。
陆长鹤听了她敲击出的音律,一个劲儿地夸赞她,说她极有古音天赋,也是他曾教习过的最好的学生。
但隔了几秒,他似乎是想起伤心事,喜笑颜开的面容安静下来,“……说来,卞和玉也曾做过我的学生。”
商司予听闻此言,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
卞和玉不是不通音律、不辨五音么?那他学起来应当比她看古籍还要吃力罢。
不知怎么的,她心中有些窃喜。
她总算扳回一城,因为她在古音这方面就是比他强。
学习不擅长的东西,人们总会消极懈怠,那时卞和玉肯定学得也不算认真,商司予意兴阑珊地询问:“陆先生,卞和玉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他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陆长鹤在商司予期艾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敛下眉目,语气很是凝重。“相反的是,他学得异常刻苦。我那时收下很多学生,其中也不乏像商姑娘这般在古音上极有天赋的学生,但他们却仗着自己的天赋就学得一曝十寒,经常迟到早退,也不认真操练。”
“可卞和玉不同,他学得一丝不苟,每天我布置下的课业他也都认真完成。即便他这般笃学好古,依然演奏不好古音,节奏、韵律那些全然是一团乱麻。那些有天赋的学生可以轻松地超过他,他好像一直都是在……”他斟酌几番,还是说了。“原地踏步。”
商司予听完,精致的眉目间闪过惊疑。她知晓学习一切新事物,向来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身”的道理。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卞和玉在古音上的天赋竟是如此之差,就连勤能补拙也挽救不回他,他在其他方面是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可在古音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
陆长鹤撩起衣袍,坐在钟架前的长阶上,“我曾告诫他,不必强求。他的诗、书、礼等方面都如此出类拔萃,根本不必再执着于那一个‘乐’字,但他好似着魔一般,死倔。”
“……为何?”商司予喃喃问道。
“或许是少年好胜之心在作祟罢。”陆长鹤垂头,眼里酝酿着别样的情绪。“……或许也是因为卫灵公。”
商司予面色如常,并不觉得诧异。
她对卫灵公的形象只是停留在话本中,当时她听公良俭讲述的时候,她倒是与齐庄公有共同的想法,觉得这个诸侯王蓄意隐藏自己的实力和心思,太虚伪。
卫国是一个格外重视礼乐的国家,甚于齐国。齐国只是重视祭祀之乐,但卫国上至诸侯王,下至平头百姓,都离不开“礼乐”二字。
卫灵公虽有不臣之心,但他很喜欢周朝的庙堂雅乐。若是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子是位“音痴”,他究竟会作何反应,商司予不知道。
莫非只是单纯因为卞和玉不辨五音,卫灵公就将他精心培养的嫡长子送去周朝?
“商姑娘,很抱歉又与你说起卞公子。他竟将你哄骗至齐国,迫害你成为齐国祭司,在下以为你应当是恨他的。”
陆长鹤走至她身侧,用温和的眉目看她,“但在下却看出,你并不恨卞公子。相反的是,你倒异常关注他的过去,明明他将你置之险境,你却不恨他,是为何?”
商司予转过身去,敲击着编钟,但音律混乱。她下意识地反驳,“……陆先生看错了。”
“在下打探过了。”陆长鹤瞧出她的心虚,莞尔笑道:“卞公子并没有将你送给施闲云做祭司备选的打算。在下与你最初的约定便是:你要告诉学古音的目的所在,如今你似乎一直在隐瞒着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沉重,甚至能说是温和。但商司予愈听,心头就愈压得紧些,随后又听那人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道:“商姑娘,你是在撒谎么?”
鸣啼殿内又传来“咕隆咕隆”的暗流声,似是雷鸣般势如破竹。薄暮冥冥,这间殿堂如此安谧,编钟上的尘灰好似又渗进她的皮肤肌理之中,令人恐惧。
商司予倏忽以为自己身在阿毗地狱,而眼前的平和乐师便是地狱中长处獠牙的恶鬼,她跌退几步,身形不稳,脊背撞到青铜编钟上,痛觉勉力让她保持清醒。
陆长鹤见她有了戒备之意,却抬头无奈地敛眉,又变回之前温良无害的模样,“我说笑罢了,还请商姑娘莫介怀。与其说是商姑娘骗人,倒不如说是卞公子的心思多变,谁也不知他下步棋会下在哪里。”
商司予见了他这副样子,心头不禁倒竖起寒毛。他主动答应教习她古音,并且还轻而易举地相信她的谎话;不仅如此,他还几次三番地讲起卞和玉,似乎就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拉拢她,套她的话。
而且她还看到,那日陆长鹤随卞和玉来到府邸,并且与之谈笑风生。这位乐师没有她想得那般简单,他与卞和玉分明是一类人,况且他还与张恻有牵扯。
他的语气低弱下来,好似蒙了一层阴霾,随之他弯起眼眸,“……商姑娘,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