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俭骨节分明的手执起桌上的一片龟甲,商司予这才发现,是适才那盏孤灯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悠悠起身走近她来,淡声说道:
“阿予,这便是此次闵公要的卦象。我知晓席乐是你的朋友,可……偏偏是平卦,吉卦和凶卦都难不倒你,但这平卦恰恰最是错综复杂,难以修缮和改变。”
商司予抓住公良俭口风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怔然念道:“国师大人也没有办法么?”
公良俭摇头,不语。
平卦,纵使是无甚影响、不温不火的卦象,可对于吴闵公来说,却是上好的吉卦。
他原本就嫌恶席乐和她母亲的身份,早就觉得这位公主活在宫中尤其碍眼,所以他便会趁此次机会,将席乐给送出去,无论是送与谁。
商司予的心霎时跌入渊底,她的眼底晃着幽幽的烛火暖色,却觉得面前的景象不尽真实。
难道她要将这副决定席乐命运的卦象交与吴闵公么,可那不是明摆着将她推进火笼么?
公良俭的神色冷清,适时地说道:
“祝史不必这般忧心,也不必揽下所有的责任。照闵公的心性,即便你将此平卦改成凶卦,闵公依然会随他自己的心意,并不理会你。”
商司予却偏头反问:
“可改后的卦象都会应验,不是么?我若是改了此卦,吴闵公知道卦象都会应验的利害,便不会再将席乐送去许国了。”
“巧合罢了,”公良俭衣裳上的流水纹似乎正在悄然发亮,他叹声道:
“祝史可否忘记了,出征中晋的卦象由你修纂成了吉卦,闵公依卦出征,当真打了胜仗。此后关于出征的卦象也就无一不是吉卦,吴国军队出征的结果也就无一不是胜利,如今你便觉得,无论改与不改,我的卦象都是正确的。”
“可那只是因为吴国的实力原本就强劲,攻下中晋本就不算难事,卜筮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它能够窥伺到未来的事情,吴国是顺利地攻下了中晋此国,可周玄王以及其他诸侯王也因为此事对吴国虎视眈眈,所以我最初卜出来的卦象才是凶卦。”
公良俭看着商司予惊疑的眸子,继续说起,“兵法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打了胜仗的军队自然所向披靡,何况吴国的军队自此还未曾败过,这样的军队怎可能失败?”
“所以这样看来,祝史大人才觉得在下卜出的卦象神乎其神,似乎当真得了天意的昭示,而且能跟造物者一般,改写吴国的历史,其实不然,若是吴国在之后吃了败仗,我的卦象便也不会再灵验了。”
商司予愕然睁大眸子,仰头看向眼前漠然的男子,他眼底也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眉间藏着哀悯和忧郁,好似一座叹息众人疾苦的玉佛,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无端地令她感到绝望。
修纂卦象不行,那她还有什么办法?她作为专事卜筮和献卦的祝史,在吴闵公面前的唯一话语权就是卦象一事,若是这个方法行不通,那席乐......
“我知道了,多谢国师大人指点。”
商司予只好告辞,她指望不上公良俭,他太过理智和淡漠,总是会将行不通的种种理由摆在她的面前,然后再好言地阻拦她。
可是,有些事就是要义无反顾地去做,即便前方是寂寂无光的铜墙铁壁,她也要试着去凿出一个缺口。商司予不再想看到她所珍视的人离她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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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秋时,红墙褪色,商司予望着眼前的长阶,敛眉镇住心神,手中执着一檀木暗色的托盘,上面就放着刻着卦象的龟甲,其上再用红布盖着。
步子缓缓,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商司予进入了殿内,吴闵公正静坐在高台上闭目养神。
她先是走到楹柱前的桌案边上,上面摆着一盏烛台,她先是放下檀木托盘,随后从袖口中拿出一弯线香,将其放在烛台上,静待其燃起。
不多时,袅袅的香气便散到了吴闵公的鼻息之中,他骤然抬眼,深吸一口,神色变得异常满足和恹恹。
商司予再端起托盘和龟甲,走到殿堂的中央,眉目沉静地俯身跪下。
过了半刻,吴闵公缓声问起:“孤要的卦象,商祝史带来了么?”
商司予的手猝然攥紧檀木托盘,指尖泛出青白色,她却依然面不改色地答:“回吴公,臣带来了。”
吴闵公再深吸一口那销魂的香气,商司予揭开龟甲上的红布,轻声解释:
“......关于乐妓公主前往许国的卦象,是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