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双明亮眸子盯着商司予看,语调软下来:
“阿予,你明白吗?我自小便喜欢卜筮,但父亲不让我学,我只能去学齐国无趣的祭祀之礼。祭司和祝史虽都是神职,但她们所要做的事情,却天差地别。祭祀便是念咒弹乐,最后再献祭自己的身体。但祝史和国师这样的神职不同,就像你,阿予,利用‘连山’之术,烧灼龟甲,显出裂纹,以此占出卦象。”
商司予对于施意的直言不讳颇为震惊,在此之前,她以为施意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小姐,但从这番话听来,她似乎什么都知道。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对于卜筮一事极为喜爱。
“何况公良家的卜筮之说,是在九州内都出名的存在,所以我想见识见识传闻中的国师大人公良俭所占卜出来的卦象,到底是何模样。”
施意雀跃地拿起一块龟甲,眉眼弯弯地笑起:
“父亲起先不许我学,但不知为何他近来转了心意,愿意替我寻来这珍贵的卦象,让我一饱眼福。”
“公良先生的确很善于卜筮卦象。”商司予垂眸回应。
施意提高了声量,凑近道:“阿予,你是国师府内的祝史,公良先生定是亲身授受了好多好多关于卜筮之术给你罢!”
她攀上商司予的手肘,推搡着嘟囔:“阿予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呀?”
商司予没理会,垂眸望着桌上那些古拙的规龟甲有些感慨,但辗转许久,她的视线落在了施意的手腕上。她的手指纤长、白嫩若雪,是一双养尊处优的小姐的手,但依她推搡的幅度,依稀可以瞧见她手腕处细长的伤口。
很多、很密,且不像是偶然被划伤的伤口,因为它们的排列实在是太过于规律了,深浅适当,像是无数的羊肠小道,密密麻麻地延伸到袖襟里去,而且......
同龟甲上的卦象极为相似。
商司予头皮发麻。
莫非这位施家小姐将龟甲兽骨上的卦象刻印在了自己的手腕处?
-
新任祭司是吴国女的身份暴露了,众人皆是哗然。他们原本以为陆长鹤选出身份卑劣的奚奴已是不遵循礼法,可谁知他竟还是选了个吴国人,这便是明晃晃地对国朝礼法的轻蔑。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但商司予心中无第二个人选,只会是卞和玉。他的目的就是如此,借此事来撼动陆家的根基,他在来到齐国的第一日就如此筹谋了。
百姓无一不对陆家生起怨言,齐善公也遮拦不住。
陆家的天算是塌了。
陆栖山对他这位长公子会作何安排,陆随又会如何自处,陆家能不能挺过来年春天,商司予不知道也不想再去追究。
卞和玉的这颗棋子下得可谓精妙,如今齐国人心所向的便只能是施家了,施闲云不费吹灰之力地包揽了人心,齐善公也不得不依仗施家的权势,施闲云正是如鱼得水之际。
但卞和玉当真肯就此罢手吗?
想必新任祭司就快倒台了,下一任就是她继任了。
卫灵公找她合作,想要她成为祭司,同齐善公联手,打压、擒拿卞和玉,施闲云也是这般想的。但商司予可从没这样打算过,她虽不想与卞和玉合盟,却也从未想过与他为敌。
宁可得罪君子,不肯招惹小人。商司予没有阻碍过卞和玉的计谋,甚至还在无形之中帮了他一把,他该是不忘那般忘恩负义,调转剑锋,刺向她罢......
往日她还想成为祭司之后,将卞和玉给擒住囚在牢狱之中,就像在吴国之时,他做了这么久的上位者,该是让她也体验一番了。但她后来便不这样想了,卞和玉这人是不要命的,若是囚住他坏了他的计划,那他一定会加倍偿还给你。
她懒得纠缠,干脆放任不管了。若她想的没错的话,卞和玉如此想看到的,便是齐国的大乱,就像是之前的吴国,一旦让懒惰懈怠者彻底掌权,那这样的诸侯国便会陷入快速的消亡。商司予察觉到吴、齐两国都是四国联盟中的诸侯国,也是卫国的盟友,而那时周玄王也只向这四国要了质子,她再次想到了齐善公的那番话。
——可不想他不听,纵使玄王有怎样无理的命令,他都照做。我们都渴求回到自己的国家,但卞和玉偏偏不想,他是拼了命似的,就想成为玄王身边的人。
——我们都是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况且在周朝与在自己国家的待遇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卞和玉他不思反抗,却择麻木,明明是贵公子,却要为玄王鞍前马后。
她那时是如何回应的呢?
——所以不是卞和玉不能回到卫国,而是他不想。
五年前,那时史书都赞叹卫灵公与其嫡长子的父子情谊,卫灵公儒雅随和,却也足够严格,培养了九州最为惊才艳艳的嫡长子,卫国的强大指日可待。
但商司予仔细想来,卞和玉那时与他父亲卫灵公的关系或许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是在卫灵公送卞和玉去做周朝质子之时恶化的,或许一早父子便有不睦,不然卞和玉也不会这么些年都待在周朝了。
卞和玉恨他的父亲,卫灵公。
他的种种行为只能作出这样的解释。
他蓄意破坏四国合盟,先是吴国,再是齐国,商司予猜下一个就是许国。卫国近年来国力逐渐强盛,自吴国覆灭,卫灵公崭露头角,有成为四国联盟之主的想法和欲望。
但卞和玉偏偏不让卫灵公如愿,他将吴国那片繁华的土地拱手送给了周玄王,如今的齐国或许也是玄王的囊中之物,他想让周朝变得更加强盛,强盛到足以抵抗卫国。
到时候,周玄王与卫灵公交锋,卞和玉就作壁上观。下得一手好棋,如此这般,他在其中并不会受到半分伤害。
他就是想看到两者为权势争他个头破血流。
好疯。
商司予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