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和玉眼底的笑意深不见底,“这么久了,张先生还是觉得我在贪恋周朝的那些兵权么?”
张恻的眼眸猝然睁大,他忽然想起来。吴国地大物博,无论是土地、人民,还是粮食、军队,在各大诸侯国之间都是炙手可热的存在,但卞和玉放弃了吴国。他若是想要权,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伤心劳神地前往齐国,当这座下宾客。连吴国的军队和兵力,他都不愿意染指,更不要说是周朝那些势力了。一个政客不会嫌自己手中的兵力多,虽说周朝兵力很可观,但有了吴国的兵力也是锦上添花。除非卞和玉他根本不想要权势和兵力。
他望着眼前温润笑着的男子,脑海中浮现出灵公十年的早春,那时这位公子刚从神坛跌入谷底,一朝是万人景仰的嫡长子,一朝却成了没有丝毫尊严可言的质子,卫灵公没有丝毫犹豫将他送往了周朝。但他在颠簸的马车中眉目始终沉静,沉静得不像是个少年。
他在周朝受尽虐待,却很听话,仿佛成了最合适的俘虏。周玄王也将他当做了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张恻此前在卫国曾听过这位嫡长子的名声,他是位足够骄傲的公子,可在周朝,他仿佛先人一步,将那东西给折碎了。
就是在那时,他全身的筋骨被折断,唤来陪同他来到周朝的张恻,黑色的眸子晶亮,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静和野心来,他问张恻:“先生想要天子的位置和权力吗?”
这么些年,卞和玉一直在骗他。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和张恻共享野心和权势,他想要的只是复仇。只是他藏匿的实在太过巧妙,即使在周朝受尽折辱也没有一声怨言,日后他也有机会回到卫国报复他的父亲,可他也没有选择回去。那时他还会疑惑,可如今张恻才彻底明白,卞和玉要的从来都不是不痛不痒的报复,他要的是,卫国的覆灭。
卫灵公虽然外表儒雅君子,可实际上他为了攫取权势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将精心培养的嫡长子送去周朝就是最好的证明。卞和玉知晓他的父亲最在乎些什么,以至于他一直在暗处蛰伏,为的就是这场盛大的玉石俱焚。
张恻的心一点点下沉,他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发生颤抖。自从商司予被卞和玉送去施府,他就隐约有所察觉,但近日风雪不断,卞和玉也一直派人私下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即便是有心走,也无力走掉。
狡兔死,走狗烹。他是谋士,他不会不知晓这个道理。周朝的卫铭如今还与自己藕断丝连,若是想让卫铭彻底忠诚于周玄王,将周朝的力量彻底汇聚到玄王的手中,自己非死不可。
可张恻还是有些不甘心地望向卞和玉,眼底晦暗不明,带着些哀求,“公子许,我在周朝帮了你许多。若非我,恐怕你早就死在玄王的手中,况且......你曾向我允诺过天子的权势,我为此背叛了您的父亲卫灵公,他就此不再信任我。”
“......是您亲手掐断了我的后路。”张恻无力地苦笑。
卞和玉的睫毛轻颤了下,“你清楚卫灵公的秉性,当初你选择相信我,想必就能预料到灵公抛弃你的局面。”
“可你没有重新为自己铺好后路,不是么?”卞和玉仰起头,眼底透出几丝哀悯。“相反,你没有听从我的计划,先一步来到吴国攫取宫中的权势,还大肆虐杀了国师府的祝史。是你太过贪婪,我说过的,只要不背叛我,我就会让你得偿所愿。”
窗外的风势愈来愈大,一下子冲破桎梏,破窗而入,将张恻身上薄薄的衣裳吹得翻飞。衬得他的身形更加孱弱而畏缩,仿佛只有衣料下,只有一副硌人的骨头。
张恻笑起来,口中呢喃道:“......可我背叛了您,可我背叛了您。”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卞和玉起身去关了窗户,凛冽的寒风霎时消亡,屋内只剩下些许寒气,到最后卞和玉叹一声,望向神志委顿的张恻说道:“张先生,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理应放过你的。”
“对不起。”这一声虽轻但却令人听得异常清楚。浅淡的语气好似迷途之人慌忙之中终于抓住一条绳子,终于松口气的感叹。即使那根绳子是一条荆棘,不过那条荆棘也救了他的命。
张恻愕然地向卞和玉看过来,只是卞和玉悄然转了眸子,声音淡淡,“可你杀了国师府的人,我想,那位祝史不会放过你。恨一个人是异常的容易,所以我不想与您为伍,也不想成为您的帮凶了。”
“这几日,张先生还是不要忧心太重。”卞和玉离开桌案,缓缓走近他,“或许您会觉得我是在慷他人之慨,但我真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