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别墅的厨房靠着后院,洗碗池前是一扇窗户,正对着院子里一条鹅卵石小径,径旁栽种几棵梅树,摇曳的树影时不时滑过梁鹤洲洗碗的双手,虽然没有开窗,但莫名飘进来一股梅花香。
上回明明说过不要再见面,但梁鹤洲还是让他进了厨房。
燕惊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暗想他上回的狠心和决绝一定是装出来的,是盛怒之下的气话罢了。
他把视线移向他系着围裙的窄腰出神,非常不合时宜地开始胡思乱想,想上前抱一抱他,但还没能有动作,他便回过头,用围裙擦着手,说:“有话就说,我还要去医院。”
燕惊秋瞟了一眼擦得干干净净的灶台:“我也想吃面条,你给我煮一碗嘛……”
梁鹤洲脱下围裙,挂在手边的墙壁上,断然拒绝:“不要。”
“可、可是我还没吃晚饭,我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我——”
“关我什么事?”梁鹤洲反问道。他倚在墙边,前所未有的冷漠。
燕惊秋缩了缩肩膀,握着冰凉的手,勉强扯出一个笑:“鹤洲,你……我……”
“讲不出来就别讲了,我走了。”
见他已经迈出门半步去,燕惊秋心里一急,拽住他的胳膊抱进怀里,拉着他回到厨房,说:“马上,马上就好,我讲得出来!”
梁鹤洲抽出手来,手肘猛推一下他的肩:“讲。”
这一下大约撞到了锁骨,他疼得额间冒冷汗,咬着牙说:“你……你和宋寒清是拍戏认识的吗?我在演职员表里看到你的名字,你是他的——”
“你就是要说这个?”
“我、我是想说……我的意思是,”他脑子里一团乱,有点儿胡言乱语起来,“就是,娱乐圈水很深,你为什么非要和宋寒清牵扯在一起?你看现在记者跟踪你们,都偷拍到医院去了,要是他们再把你爆料出来,会很麻烦的,而且,而且你根本不适合拍戏啊,鹤洲,你别做了,你要是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我可以把我的积蓄全部给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待在家里都行,鹤洲……”
“说完了?”梁鹤洲淡淡问。
燕惊秋呆呆地点了下头,下一秒就见梁鹤洲走了出去。
“鹤洲!”
他喊了一声去追,在前院才把人拉住,梁鹤洲再次甩开他,抬手过来推他时,他脱口而出道:“对不起!”
梁鹤洲僵了一下,垂下手臂来,紧紧盯着他。
门廊的感应灯亮着,昏黄的光线笼着二人,梁鹤洲这才发现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很多,脸颊都凹陷下去,双眼通红,没有神采,现在一句“对不起”又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他一下子感觉自己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这是他第一次听燕惊秋道歉,这个词说出来也并不诘屈聱牙,为什么以往的日子他绝口不提,现如今两人之间到了这种无可挽回的境地,却突然转了性子。
寒风刮得很猛烈,感应灯忽然灭了,梁鹤洲听见他吸了好几次鼻子,大概要冻感冒了。他不准备再多待,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燕惊秋仍是急躁地追上来拉住他,跟着走了几步,竟被石子绊倒摔在了草坪上。他顿了顿脚步,正要去扶,但还未来得及伸手,燕惊秋忽然喊道:“梁鹤洲,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够了吧,不要再闹脾气了!你快点和那个姓宋的分开!”
梁鹤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收回来。他沉默片刻,冷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觉得道歉是用来交易的工具吗?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会无条件听你的命令?”
他拽着燕惊秋后颈,像提溜小猫似的拉他起来,贴近他的脸,凶狠地瞪着他说:“我受够了,五年前我就受够了,我受够被你呼来喝去,被你使唤,我告诉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他没把话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燕惊秋怔怔站了一会儿,再要去追,却腿软得站不住了,打了个磕绊倒在地上,尾椎阵痛,肩膀也疼,头也疼,冷得瑟瑟发抖,想爬起来,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干脆躺着看了会儿天,然后然然从屋子里走出来,扶着他上了车,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你这样,我有点不放心。”
宋寒清过来敲车窗,拿着一条围巾套在然然脖子上,说:“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然然点头,发动车子驶出去,询问燕惊秋家在哪里。
燕惊秋说了地址,目光落在他的围巾上,很新,像才织好没多久的,那针脚,编织的方式,花纹,他再熟悉不过,一看便知是梁鹤洲的手笔。
他强打精神,想要说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可憋了半天,还是问道:“这个围巾是你的?”
然然摇摇头:“不是,应该是鹤洲哥送给宋寒清的吧。”
把梁鹤洲亲手织的围巾送给别人戴……
“你怎么认识他的?”他又问。
“鹤洲哥吗?在拳击馆,他在那儿当陪练,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的身材和宋寒清很像,那时候有一个武替受伤不能演了,其余武替里又没有长得那么高大的,我就推荐他去了,他虽然没有武术基础,但是学得很快,导演都说他演得好呢,不过这是宋寒清告诉我的了。”
燕惊秋注意力不在武替上,问:“拳击馆?”
然然却会错了意,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看不出来吗?我还拿过奖呢,不过是十几岁时候的事,现在就是偶尔去玩一下。”
燕惊秋根本没听进去,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梁鹤洲的生活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光鲜,或许到现在为止,他仍旧还没有还完债款,母亲又病重,日子怕是雪上加霜。
宋寒清会帮他的吧?当然要帮,两人不是恋人么?
他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又问:“那你是宋寒清的司机?”
“不是,我不是呀。”然然仍是那副含糊的语气,眼神倒是很真诚,看不出什么敷衍,但明显是不想多说,燕惊秋也就没再问。
回到家已经是午夜,程庭南竟然在,见他进屋,便拿着冷掉的外卖去厨房加热,问他去了哪里。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程庭南打开微波炉,想起梁鹤洲做饭的样子,说:“给客户送手表。”
“今天本来要去看医生的,你忘了吗?我接到医院电话了。”
“啊……忘了,明天再去吧。”
“有按时吃药吗?晚上睡得着吗?”
“嗯。”
“出门怎么电视都不关,我来的时候听见声音,还以为你在家,进了卧室没看见你人。”
“嗯,开着呗,也没什么不好的。”
程庭南看了他一眼,把菜从微波炉拿出来,端上了桌。
“我还有事,先走了,衣服在洗衣机里记得晾,冰箱里有水果,自己拿着吃,别忘了去医院,过几天我再来。”
燕惊秋心不在焉地点头,看着他出门,坐在桌前懒懒摆弄筷子,没有胃口。
菜品很丰富,卖相也很好,但他惦记着梁鹤洲煮的面条,那碗被然然吃了的面条,素面,连鸡蛋都没放,只有两棵水煮青菜和一些香肠丁,远不如面前的饭菜,但他就是觉得那个要好吃一些。
他用筷子挑了几粒米,机械地嚼着,总觉得家里太过安静,又把电视打开了,还是那部电影,刚刚跳片尾曲,不一会儿便又从头开始播放。
他几乎可以把剧情背出来,宋寒清,或者说梁鹤洲在几分几秒出场,在什么时候挥剑出拳,什么时候被打倒在地,从马上摔下来的戏份,中箭的戏份,全部都烂熟于心。
可是这些都毫无意义,他彻底搞砸了,把一切弄得一团糟,梁鹤洲甚至一副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架势。
他只能坐在这里,隔着电视屏幕看一部不知所云的电影。
晚上吃了药,几分钟便混混沌沌陷入了睡眠,怀着期待想要梦见梁鹤洲,但药效确实很好,什么梦都没做,一觉醒来又是中午了。
没去店里,在家里无所事事,对着电视一下午,捱到晚上,实在忍不住,穿好衣服赶去医院。
他也学着宋寒清,全副武装,遮得严实,在裴素丽病房外鬼鬼祟祟,没见着人,只好去护士站打听。谁知护士告诉他,裴素丽转去了高级病房,具体在哪一间并没听说。
来之前他就有这种预感,可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还是陡然慌了神,心悸得喘不上气,稍稍缓过来之后,又无头苍蝇似的在住院大楼一层一层找。
徒劳奔走到午夜,他终于放弃了,坐电梯下到一楼,散步去附近的小花园坐了一会儿,就要离开时,从树丛掩映的小径里走出来两个人。
四周没有灯,只有那两人嘴里咬着的烟的火光明明灭灭。燕惊秋看着他们默默走过来,站起来喊了一声“鹤洲”。
左边那人顿住脚步,半晌,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声音比寒风还冷,燕惊秋不停地打哆嗦,色厉内荏地说:“我、我干嘛听你的。”
他跑上前抱住梁鹤洲,只有短暂地一秒,旋即被推倒,摔进一旁的灌木丛里。
梁鹤洲嘴里的烟好像掉了出来,正落在他颈边,他闻到东西灼烧起来的气味,想着围着的这条围巾是他亲手织的,便慌忙扯下来,还未来得及查看,他高大的身形压下,举着右臂,手握成拳,似乎是要打过来。
他没躲,迎上去,圈住他的脖子,泪水毫无预兆地往下落。
梁鹤洲僵着手臂顿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身上很冷,太冷了,呼出来的气息拂在燕惊秋耳畔,像冰碴刺过来,锥心般的痛。
片刻后,不等梁鹤洲推他,他自己先无力地垂下手臂,倒回了灌木丛里。
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远,逐渐消失了。他坐起来,用手机照明,一点点摸索着,找到了梁鹤洲抽过的那个烟头。
他捧在手里看着,良久,颤颤巍巍地拿起来放进唇间咬住,呼出一口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