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秋把那两个护身符扔进垃圾桶,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又捡起护身符来到窗前,打开一条缝隙,把它们扔了出去。
小方块撞击地面传出两声细响,他往外瞥了一眼,在梁鹤洲推门进来之前坐回了床上。
梁鹤洲拿着吹风机走近,手掌搭在他潮湿的发顶揉了揉,问:“冷吗?”
“不冷。”
他把额头抵在梁鹤洲的前胸,时不时配合他捋头发的手歪一歪头,说:“鹤洲,你爸爸的事情真的不打算告诉阿姨吗?”
吹风机声响停了一瞬,热风再度拂上面颊,他抬头去看梁鹤洲,梁鹤洲俯身凑近,问:“你是怎么想的?”
他抓着他的衣角捏来捏去,犹疑着说:“那个人毁了她的人生,让她不明不白背了那么多债,苦了那么多年,我觉得阿姨应该会想要一个说法吧……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他凝视梁鹤洲的眼睛:“鹤洲,我、我没跟你说,我和宋寒清见面了,就在医院门口,他说不能把你爸爸的事情告诉阿姨……”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上午。”
梁鹤洲关掉吹风机,半跪下来握住他的手。
尽管有所掩饰,但他知道燕惊秋在说裴素丽的同时也在说自己,在某方面,五年的等待和十五年的等待共享一样的绝望,他相信燕惊秋可以理解裴素丽现在的处境,而且他应该是真的认真想过后说的那些话,而并不是像从前一样,只是为了和宋寒清争个高低而故意唱反调。
他回答说:“小秋,现在妈妈的情况不太好,这件事我再考虑几天。”
“好,我知道的,我可以想明白。”燕惊秋倾身抱住他,又说:“你说要和我谈谈的,谈什么呢?”
“医生说,妈妈最多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一阵子我得陪着她,所以不会再去剧组,以后也不去了。”
“宋寒清找你你也不去吗?”
“不去,”梁鹤洲捧着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老说他干什么?”
“没什么,就问问啊……”他又犹犹豫豫地道:“如果你缺钱,我可以给你的,你、你先别说话!鹤洲,我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的身世讨厌我有这么钱?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出生在爸爸妈妈的这个家里,可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宁愿和你一样。”
“不是你想的这样,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撩了撩燕惊秋颈侧几绺未干的头发,用手拨弄着:“一直以来,我都想向外人证明,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包括我爸,没有他,没有别人,我一样能过得很好,从小到大,再怎么样,我和妈妈没有问别人借过一分钱,学校里的贫困生补助我也一次都没有申请过。”
他停了一下,笑着问:“是不是很奇怪?”
不止一次,他被人嘲笑过这莫名其妙的自尊,都要饿死了,还顾得上什么面子吗?但别人越是如此,他越是倔强,偏要秉持着他人看来毫无必要的自尊心。
燕惊秋没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愣愣看着他。
“我当然不是怪你的家世,相反我很庆幸很开心你能衣食无忧地长大,只是我和你走在一起,外人就会想,我接近你一定是为了你的钱,他们不会明白我们不是那么肤浅的关系,我不想让他们看低我,更不想让他们误解你,所以我不能收你的钱。”
燕惊秋撇过头,一副生气的样子:“你为什么要证明给他们看,你和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们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你不收我的钱,那些思想龌龊的人还是龌龊,你……你这头倔驴!”
梁鹤洲抱住他笑了:“我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是不是。”
燕惊秋重重点头,梁鹤洲蹭着他略显冰凉的脸颊,道:“对不起,上次在拳击馆没跟你说清楚,还跟你发脾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燕惊秋嘟嘟囔囔,紧紧揪着他后颈一小撮极短的头发扯了扯,“那件事我早就忘记了。以后你不能这样了,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罚你……”
“罚我什么?”
“罚你每天都去公寓找我,我可不来你这破地方了。”
梁鹤洲笑着侧过脸来亲了亲他,想起那封信,心上即刻又被重重压得喘不过气。
“小秋,还有一件事。”
“什么啊。”燕惊秋心不在焉,追着他的唇角,黏糊着不肯分开。
“你衣柜里有两个抽屉是不是?第二个抽屉里……”
燕惊秋回过神,看了看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看见了?”
“嗯,那天整理衣柜的时候打开了,有封信掉出来。”
“是、是哪一封?”
梁鹤洲翻出那封已经被揉得发皱的信,燕惊秋接过展开来看,只瞟了一眼就扔到一边。
“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他颤着嗓子,眼睛已经潮了,“鹤洲,我已经好了,和以前一样了,我不是疯子。”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想和我说说吗?”
燕惊秋摇头,抬手捂住眼睛,顿了片刻,哽咽着开口道:“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去了哪里,妈妈那时候还假装你给我写了好多封信,庭南也说你留了口信,但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想,你怎么可能不和我说一声就走呢,你一定是出了意外,我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是妈妈把你带走关起来,有时候我梦见那些追债的人把你带到小巷子里,你躺在那里,浑身都是血,冷冰冰的,我——”
梁鹤洲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发觉自己并没有做好聆听如此沉重的情绪的准备,也没有考虑过这是在揭燕惊秋的伤疤。或许自己的下半生,不管做些什么,都已经不可能完全弥补燕惊秋心里的创伤了。
燕惊秋推开他的手掌抱住他,说:“鹤洲,你想知道的话,那些信全部都给你看,我不想说,好不好?”
“好,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反正你总会知道的。”
“不哭了。睡觉吧宝贝。”
第二天两人都赖了会儿床,十点多才起来。燕惊秋说要去找程庭南,梁鹤洲在药店买了些晕车药,送他上出租车,约好下午在医院见面。
到程庭南公寓时已经是饭点了,燕惊秋走在走廊里,有些忐忑,站在门前几番伸手,没敢敲门,正想改天再来,门突然开了,程庭南走出来,围巾随意挂在脖子上,大衣还敞开着,大概急着出门。
他看见燕惊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皱着眉,冷嘲热讽地说:“啊,原来你知道我住在哪儿。”
燕惊秋尴尬地应道:“好久不见庭南,那个,新年快乐,你、你把衣服穿好吧,外面很冷,会感冒的。”
程庭南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他几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有事就说吧,我要去上班。”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护身符:“这个给你,之前的事,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要,你不觉得你的道歉太晚了吗?”
程庭南从他手里拽过护身符,毫不犹豫地扔进楼道的垃圾桶,回身关上门,大步迈进了电梯。
他亦步亦趋,跟在程庭南后面走出去公寓大楼,看着他开车离开后,失魂落魄地,坐上出租去了医院。
他提前打了电话过去,下车时梁鹤洲已经在门口等他,牵着他的手塞进口袋,和他一起走进住院部。
电梯直上三十层,梁鹤洲看他闷闷不乐的脸色,没有多问,说:“没事的小秋,下次我们再去看他。还没吃东西是不是?”
燕惊秋点头:“我来这里,阿姨不会生气吗?”
“不告诉她,我们在外面坐一会儿,马上我和你回去。”
出了电梯,不想竟在病房外遇到了宋寒清。他拎着果篮和一些补品,朝梁鹤洲点头。
梁鹤洲说:“怎么突然过来?”
“顺路,我等会儿去录音棚接然然。”他说完,看了一眼燕惊秋。
梁鹤洲有意无意挡住他的视线,对燕惊秋耳语,让他等一会儿,和宋寒清一起进了病房。
燕惊秋坐在椅子上,没过五六分钟,宋寒清就出来了,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两人走到角落,燕惊秋率先开口,问:“阿姨她有好点吗?”
“不怎么好,这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宋寒清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继续说:“所以我求你别搞什么幺蛾子,刚才我在里面想跟阿姨说鹤洲他爸已经死了,他不让我说,又是你对吧?”
燕惊秋抿着唇沉默,宋寒清仍是头也不抬:“燕惊秋,现在阿姨都不肯见你,在她心里,我就是比你好比你够格,你——”
“我和鹤洲在一起,又不是和阿姨在一起!”
“那又怎样?阿姨在鹤洲心里什么地位,不用我多说吧?假如阿姨留下遗言,让鹤洲绝对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燕惊秋脑袋一懵,像有响雷在耳边炸开,震得浑身都在疼。
“你没有机会的,放过彼此吧。”
“我……”燕惊秋握紧拳头,颤颤发抖,喊道:“我不要!我不要!”
这时候身后传来梁鹤洲的声音,叫了他一声,他转身闷头往梁鹤洲怀里一扑,急急地说:“可不可以走了,可以走了吗?”。
“怎么了,怎么回事?”梁鹤洲捧着他的脸,见他呆愣愣的,又转头去看宋寒清。
宋寒清说: “你过来,我有话讲。”
“就这么说吧。”
“不行。”
梁鹤洲和他对视着僵持几秒,牵着燕惊秋坐回椅子上,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才走到一边。
宋寒清先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地说:“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疯了吗要告诉你妈实话?”
梁鹤洲轻声说:“她想知道的。”
“行,你的事我说了也不算,不过你好好考虑清楚,别后悔就行。”他看向远处的燕惊秋,真觉得便宜了他,不给他吃点儿苦头,以后梁鹤洲还有的受的,便又说:“不要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你答应过我的,那件事谁都不能说,就算燕惊秋也不行。”
梁鹤洲叹了口气,应到:“我知道。”
“那我走了。”
“嗯。”
回去路上,两人在超市买了点菜,梁鹤洲回去做了燕惊秋想吃的红烧肉。
趁燕惊秋午睡的时候,他简单收拾了公寓,在卧室又看见半开的衣柜中那个抽屉。他坐在床沿,看着燕惊秋沉静的睡颜,犹豫半晌,还是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
拆开后里面掉出的是被撕碎的三四张纸片,拼起来勉强能看。这一封不像先前的规规矩矩,开头没有称呼,更像是一篇随笔。
“今天我一整天都在挂水,手臂都是麻了。我不想挂水,但医生说我必须接受。那些医生,他们还对我说,千万不要再回头看,要坚定地往前走。可我哪里来的‘坚定呢’?
他们总说他们是我的后盾,虽然我不相信医生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或许他们中有些人确实爱我,可是这有什么用?他们的爱不能填补我,只有鹤洲的可以,但他现在不知所踪。
我很害怕他已经死了。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得想死,想亲自去天堂或者地狱,问一问,有没有一个叫梁鹤洲的来过,他很喜欢踢足球。
有一天,照例和医生聊天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感觉我的肩上压着什么,好重,压得我抬不起脖子。我觉得那个东西好像是凯撒,我告诉医生我和凯撒的故事,医生看着我不说话,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谈话结束后我偷看到笔记本上的字,几串英文,其中vulnerable一个词被着重圈了出来。
或许这一切就如医生所想,是我的心灵太过脆弱,假如我是个强大的人,一定可以像鹤洲一样,即便父亲离开了,也能很好地生活。这个世界没有错,鹤洲也没有错,妈妈也没有,错的是我,是我太过脆弱。”
下面还有很多,但梁鹤洲已经不敢再看下去。他颤着手,匆匆忙忙收起信纸,轻轻地在燕惊秋身边躺下,但动静还是吵醒了他。
他翻了个身,打着哈欠咕哝着说:“你要走了吗?”
梁鹤洲哽着喉咙,发不出声音,燕惊秋抬头看过来,他慌忙捂住他的眼睛,紧紧搂住他,亲吻他的额头。
“睡吧宝贝,”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我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