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会客厅,二人重新坐下,塞冯莫洛察万很快就将沙罗的事放到一边,和老师说起近日到这里来打转的天竺人,谈起那些奇怪的戒律,也说起他们的术法神通对普通大众的影响。
温宋文罗听着,谨慎的问起普王的态度。
塞冯莫洛察万仔细的回想着,尽可能说得恰当。
他还提及了那些出身豪族的大臣们态度的动摇,这是他们之前不知道的。
其他的男人们都安静的听着,他们慎重的态度感染了女眷,文罗太太将女儿带上了楼。
在谈话告一段落时,师生们嗡嗡的讨论中塞冯莫洛察万回头,看见了倚在角落打盹的公孙鸿,示意她跟他上楼。
“你休息吧。”塞冯打开一个房间的门,自己留在门外,“和从前一样,那些神像和供物不要碰,其余的东西你用。”他匆匆又下了楼。
公孙鸿一进房间就知道这是塞冯常住的房间,床铺边还摆着他从沙洲带回来的一些陶器和唐国样式的漆盒子。
再翻看那些他描回来的图样就忍不住好笑,当年那个小孩子真是可爱啊,专心致志的对着壁画小心的描下每一根线条,从清晨到日落,孜孜不倦。
这些图画纸边都卷了,笔画却很完好,显然平时收藏得很仔细,这会儿摆在这里大概是才看过。
那时他久病才愈,身体还没养好,却不辞辛苦的跪趴在那里描个没完,只看见一条瘦巴巴的脊梁骨支棱起麻布衣服,哪有如今风神隽爽,不怒自威的样子?
两个仆人合力抬进一个大桶来,又提来了滚热的水,一问就是【莫洛察万少爷吩咐的】。
遣走仆人,公孙鸿自己闩上了门洗了澡,很快就倒在重新整理过的床铺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她的仆人正坐在门口打盹,塞冯莫洛察万说话的声音正从楼下传上来。
“只有学习更有用的东西才能让我们长长久久的待续下去,老师,几百年间他们在天竺发展到那样的程度,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习他们的长处?”他的声音独特而悦耳,“就算他们不好,我们也要抢先去了解他们是怎么不好,不能把时间让给对我们有害的教派……”
公孙鸿在楼梯上停下来。
“学习他们就会成为他们……”这是江白塔雅,略有几分固执,“他们能那样,难道不是让别人学出来的吗?我不赞成!”
“学他们的办法又不是学他们,”孟昭佗雅的声音响了起来,看来他也赶来了,“就像农民学习更好的种地方法一样。”
有个陌生的声音传上来,慢条斯理,“莫洛察万说得有道理,文罗,我听着不错。”
“一个毛孩子有什么道理?”温宋文罗半真半假的训斥着,“塞冯,还不快认错?!跟强曲大师解释你只是信口胡说!”
公孙鸿默默勾了嘴角。
果然,塞冯毫不犹豫的道歉,却坚决的不肯认错,甚至还说出了他是从哪里得知的那些消息,并没有提及公孙鸿。
似乎分开的这几个月他丝毫没有闲下来过,一直在使用王廷的力量多方收集天竺的消息,并在众说纷纭的信息里整理出来有价值的部分来学习,归纳学习经验,最后得出了【要学习】【要转变】的答案。
这就是他和其他学生的区别。公孙鸿微微笑着,满心喜爱。
塞冯莫洛察万侃侃而言,有理有据,立场极稳的讲着他对这些天竺教派在民间影响力的分析,那强曲大师不时【嗯】一声,在片刻的寂静后示意他继续说。
从黑阿育王对那个原始教团的抛弃,再到整个孔雀王朝对提出《五恶见事》的法舍离教团的推崇倍至,塞冯莫洛察万重点讲了那五恶之说在朝野之间的影响力,以及对普通人的吸引力。
强曲大师似乎对阿育王以【法的声音】代替了【战鼓的声音】的过程很有兴趣,让塞冯莫洛察万再次阐述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强曲大师又问了一次:“那么,即使有了那五恶见事,如我这样的人仍然可以成佛了?”
公孙鸿若有所思。
“就是这个意思。”塞冯莫洛察万稳稳地回答,就像在回答天空是蓝色一样自然,“这些天竺人已经论证出了结论。”
他仔细重述了那篇大天五事中所述诸事,及一篇《大广解说》,讲《大广解说》时分外仔细的描述了阿育王与法舍离教众的强势作为。
他思路清晰可见,叙述事情条理分明,口中吐字匀净有节,气息强盛悠长,说了这么久,还是不缓不急,如阳光下的流水。
在他的声音暂停下来时楼下一片静悄悄。
公孙鸿等着第一个祭品的出现。
“老师,强曲大师,”江白塔雅的声音响起,“如果能减少一些祭品的投入,或许普通人会减少一些畏惧”
“胡说!”两个大师的喝斥同时响起。
温宋文罗难得的厉声斥责:“那些东西是供奉给神灵的!你再敢说这种糊涂话我就报上去把你撤下来!”
强曲大师慢悠悠“啧”了一声,这才笑道:“年轻人不知敬畏,这是你素日过分宠溺他们的过错啊,文罗大师,还是要多培养塞冯这样出色的学生才好。”
塞冯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来:“老师最近还在骂我们是狗脑子,昨天才让我和师兄一起去转冈底斯山清醒清醒呢~”
温宋文罗怒意未消,“我看也不用等出门的好日子了!现在你就去!江白,现在就去!塞冯先留下!”
江白塔雅震惊的应了声:“遵命。”磕了个头就听不止一个脚步声响了出去。
孟昭佗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强曲老师,照这一年跟随您学习的情况看,还有老师素日和我们提及的情况,强曲老师您将来至少也是菩萨的果位……”
强曲大师大笑起来,声音颇为畅快。
温宋文罗笑着问道:“时间已经不早了,您难得光临寒舍,不如就在舍下吃饭?”又叫了管家杀羊。
强曲大师停下笑声说了句“你们也太想得出来了!”又若无其事的问起孟昭佗雅的修行进度。
旁边有达如等人趁机询问一些事情,强曲大师倒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个很好的教导者。
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塞冯莫洛察万走上来,抬头看见公孙鸿坐在窗口,脚下就停住了,无声的与她对视片刻,然后走到她身边也坐在了窗台上看向日落的方向。
不再刺眼的太阳就悬挂在群山之上,山影群青,河水无声的泛着波光路过他们的目光。
“我做得对不对?”塞冯问她。
公孙鸿带着点笑意回答:“不需要怀疑自己。每一步都是有人走出来的,他们走得,你也走得。”
塞冯看了看她,低眉一笑,将背往窗户上一靠,放松了身体。
二人转头接着看那夕阳晒红了河水。
过了一会儿,达如心事重重的走上来,看见他们,对公孙鸿点点头,无声的回了卓嘎的房间。
塞冯垂下目光,随后又抬起来向日落处看着,山影越发的黑,阳光也越发柔和而绚丽。
“总会这样的。”公孙鸿略有些冷淡的告诉他,“给他们调整的功夫。”
塞冯莫洛察万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她:“你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