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了?”公孙鸿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还没见上面。”
“别见了。”塞冯不放心,“你不了解普王,和他打交道你会吃亏的。”他低声讲了些普王的事,丝毫没有要替普王隐晦的意思,“这样贪婪的人,不是好的商人。”
“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别担心,也别盯着我现在损失了多少。”对上塞冯的眼睛,公孙鸿对他笑了笑,拉着马和他往前走,“塞冯,我见他的目的是要让你们的王廷记住我的存在。”
塞冯莫洛察万点头表示明白,金色的风吹着他的卷发,他的神情有些愉快,“那么说,今后你还会经常来这里了?”
“有空就会来看看你。”公孙鸿半真半假的说着玩笑话,“就算我本人不在,也会让人在这里看着你的,万一你犯了什么错,他们也好把你赶快带走。”
塞冯莫洛察万想了想,璨然地笑,却不接话。
两人并肩在这河谷边缘走着。
公孙鸿拨开面纱向远处指,“你看那个方向,是天竺。你去过吗?”
塞冯莫洛察万摇头,“小时候不让走远,上次从沙洲回来又一直没出过门。”他看着那边随着云团漂浮不定的阳光,“这次在长安之前,你从哪里过来的?”
昨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到此时,他才终于又有空去了解她的生活了。
“弗若,西罗马。”公孙鸿将此番见闻细细讲给他听,那洁白巍峨的大理石建筑,那轻盈优美的少女身姿,那庄重严谨的学者身影,那些异常优雅也异常凶残的娱乐,是与她之前所有的见识中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她由此讲得分外用心,少年听得眼睛闪闪发光,神往不已。
最后公孙鸿叹了口气,“语言真是打开世界的一把钥匙,缺乏这把钥匙,就不能深入领会其间之美。”
“你那样聪明,会掌握那把钥匙的。”塞冯莫洛察万微微笑了一下,“我们的语言不好学,你也学得很快很好。”他并没有高兴的样子。
公孙鸿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小孩从来没对她说过丧气话,也从来没有试图打击她任何一点向外探索的心思,反而一直在努力让她的处境真正的好起来,从快点学会他们的语言能在众人眼中成为能说话的【人】,到哭着送她离开,再到此时,即使他如今已经懂得了当年不懂的一些事,他依然赞赏她的能力并赞同她发展自己的能力去接触他可能永远也去不了的世界。
真是一个罕见的男孩子!
公孙鸿笑道:“我会对那些世界转达你的问候。”她掩去一点感慨,这样聪慧的孩子却无法亲身去经历那人间种种,而那本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力。
“鸿,那里是怎样的?”塞冯莫洛察万问,“也有王吗?”他侧头看她,眼中隐隐透出一些思考。
公孙鸿想了想,讲了那个国度由一群贵族共治的政治现况,讲了那个杜绝了平民声音的战神山会议厅,也说到了那重重叠叠的债务网络是怎样将平民网罗其中一捞而尽。
塞冯微微蹙了眉,却一声不吭。
公孙鸿若有所觉的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你在难过,塞冯,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就能这样善良?”
塞冯莫洛察万的脸颊悄悄飞红。
公孙鸿笑着向远处的河口眺望着,她的笑容爽朗明亮,“有时候你很像是那些天竺高僧们所说的那样的人,却又比他们要强得多。”
最近她再次收到了本来以为已经断掉联系的那些天竺沙门的信件。
他们对她的教育并没有因为联系的艰难不易就停止或放松要求。
那些教育不仅仅是某些带着宗教意味的知识,也有很多真正高明的智慧,公孙鸿对此隐约有所猜测,却始终没有证据。
只有生来非富即贵的人才能接受足够的教育并来往于各大寺庙深入学习,因此那些信件不仅条理清晰,遣字用典也分外文雅严谨,有时通篇清丽非常,意兴蹁跹,有时读来又有一种厚重高雅,读完三日尚是满口余香。
他们也这样要求她的回信必须具备相等的品质。
她遵从了,并从自己的努力成果和对方很久才传来的回音里得到当年上学时的快乐。
她始终如尊重曾经的老师那样谦逊尊敬的对待他们的教诲。
那些天竺人倒一直很平静的给她隔空授课,偶尔接受一点帮助,在她的信使带去从各国捎回的礼物时他们也会兴致勃勃的围观起来,然后问东问西,有时会接受她赠送的衣物金钱,有时又会拒绝,总的来说是并不让她感觉到什么负担的关系。
而塞冯,和他们讲述的那些故事里的人有相似处又颇为不同,他更豁达开明,虽然没有表现出那种不好说是懦弱阴暗的反击还是纯粹的善意的退让,在某个层面上他都具备着相当高尚的某种大的整体的善,这一点,她相当赞赏,起初却不能看好。
就她游历所见,这并不是一个能让真善发展的世界,这里的人还处于社会发展早期的资源抢夺期,教导她的沙门们足够正直善良却步步维艰,不同于世,不流于俗,他们的人员在逐渐的叛变,成员越来越少,即使他们已经拼尽全力又能坚持到几代呢?
使用那位觉者名义四处行走的沙门则用足够高明的智慧和话术掩饰了他们对这个无序世界的野心。他们钻进一个又一个贵族的府邸,让对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这些沙门则做出同为高贵之人的样子争取更多的认同感,也让不明所以的无姓的人们下意识的跪伏于他们脚下。
现在的塞冯莫洛察万开始了他自己对世界对权力的独立的思索,哪怕这个转变仍然基于那个大的整体的善,却已经带上了一往无前的锋芒。
她则既赞赏他能如此精彩的转变,也将从未放下的戒备之心又提高了些许。
他会成功的,在这个时代,他们这样的教派不会愚钝到看不清这样一个年轻人是他们天天献祭的神灵恩赐给他们最好的机会。
“天竺沙门?”塞冯知道她有很多婆罗米文的文章,“他们怎么说?”
“他们没有直接描述过,”公孙鸿在风里笑了,“只是他们讲了很多故事,我是从那些故事里渐渐拼起那些人的形象,然后觉得世上如果能多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还是不要那么多,”塞冯莫洛察万有些不满的勒停了马,“我怕你又认不出我。”
公孙鸿哈哈大笑。
听着她的笑声在风里飞扬,他也忍不住笑了,驱马快走两步赶上她。
他们像漫游于秋天山野间的神灵,自由自在的行走在斑斓色彩中,说笑着,无所顾忌的流露着自己的美丽与光彩。
公孙鸿将自己所见识的事一一讲给这高原少年听,欣赏着他时不时惊愕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
塞冯先是不明所以的看着她笑,老实的等着她接着往下讲,可次数一多就反应过来,又羞又恼的扯起头巾挡了自己的脸,只一双灿灿的黑眼睛露在黑发间,埋怨道:“你怎么能这样?!”
结果公孙鸿觉得这反应太可爱了,反而大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塞冯莫洛察万在头巾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忽然拉住她的手,正想说话却心跳如擂鼓,不禁脸红起来,那点勇气瞬间跑光。
公孙鸿等着他说话,脸颊在阳光里呈现半透明的红润。
低头看看自己握着的手,塞冯再抬头时将那手握得更紧了些:“鸿,你嫁给我吧。”
少年在某种夸大的情怀里暗暗编排了几个月的求婚情景此时一个也没想起来,他只是一心一意看着他想要的女人就说出了最简单最真诚的话,“你嫁给我,我永远在这雪山下等着你回来,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有机会,我也会随你一起去看你喜欢的风景,”
他的眼睛轻轻弯起,就像他小时候那样纯洁清澈而满是向往,“等王子继位他会用他喜欢的人当护身法师,我就假死脱身,我知道怎么做,那时我会随你走遍天涯海角。”
公孙鸿任少年倾身过来环住她,少年在她肩头低声说话,“鸿,至少在这里,我已经有了力量保护你。”
这话像温柔潮湿的风,带来一束束细雨洒落在干渴的旅行者面上,荒芜的黄沙间生出点点绿意生机。
一束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团将他们拢在中间,他们的身影恍如金光中的神灵。
远处追随着他们在此的仆从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拉着马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