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雷伯恩精神欠佳地摆了摆手,接过茶,暖融融的热气从下往上冒,在眼镜上呼出片水雾。
雷伯恩摘下眼镜,喝了口热茶。
之前离开的两个阿拉伯人留下了两间空房,乔托和赫德森一人一间,正好解决了床的问题,他们带来了充足的物资,总算能改善七爵挑剔又脾性大的口味了。
暴风雪只稍稍停了一下午,昨晚又起了大风,刮得门牌呼啦作响,睡眠质量差的人不堪其扰,雷伯恩是受害者之一。他休息时喜静,听不得一点吵嚷,每逢刮风下雨的时节就很遭罪,偶尔几阵和风细雨才能让他睡个好觉。大约是连轴转了好几天,一松弛下来身体就格外累,雷伯恩早上起来后恹恹的,在沙发上小眯了会儿,但总也睡不踏实,还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越休息越累。
睡眠不好导致雷伯恩没什么口欲,喝了两口就放下了杯子,他说:“你不打算跟我解释点什么?”
艾萨克窝在他对面,正在给绿皮蜥蜴投喂生肉,闲散地说:“解释什么?我以为照我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已经不需要用低级的词汇去赘述自己的行动了——看来是我还不太行?”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内菲特小姐应该很有发言权,我作为你的上司,在你的生命和身体健康方面负有责任,问两句话应该不过分?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弄垮了、弄坏了都会有人心疼的。”
“哎,看来首领是要公事公办。”
艾萨克一收懒散性子,平铺直叙述说了自己如何对付半狼人、如何从坑洞爬出来以及如何风尘仆仆回到旅店的全过程,期间还一点蜥蜴的鼻子,对它的及时出击作出应有的赞许。
雷伯恩问:“还有呢?”
艾萨克一耸肩:“没了,就这样。”
雷伯恩静静地看着他,看得艾萨克忍不住起身,撑上他背靠的沙发:“宝贝儿,你这么盯着我看,容易让我产生一些非分之想。”
那遭瘟的绿皮蜥蜴顺杆子就爬,舌头先行一步,快舔到雷伯恩耳垂了。
赫德森沉声说:“艾萨克,注意分寸。”
雷伯恩却转了性一样,很无所谓地让它舔到了,并说:“不打紧,我觉得小七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艾萨克:“小七身上什么味道?我都是用净水给它洗澡。”
雷伯恩一根食指比在唇边,一语双关地说:“秘密。”
秘密的味道。
艾萨克喉咙一滚,佯装嬉笑:“什么秘密?”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小七这么喜欢我,应该不会背叛我?”
艾萨克缓缓直起身,笑着说:“当然,它最喜欢您。”
“我也这么认为。”
艾萨克又坐回了对面,整整一上午,他侧对着雷伯恩逗着蜥蜴,再没吭一声。
午餐过后,雷伯恩回房小憩了一个半钟头,醒来后习惯性去摸眼镜和书。
忽然,他手一顿,戴上了眼镜,目光落在那本绿色封皮的书上,用手夹起了一小撮黑色的动物毛发。
是猫毛,摸起来不很粗糙,在光下还能显出几分油亮,这猫生前估计也受过不错的对待,只可惜后来养残了。
“涂钦先生,那位大人想要见您。”
镇口的少年一反初见时的桀骜和反叛,温驯地垂着头,如是说。
雷伯恩犹记得自己的反应,只是微一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他脚边跪了一个人,像从没挺直过腰板似地,躬身扑向他,却又卑怯地问:“亲爱的,你用过小镇路口的那汪泉水吗?我第一次逃到这儿的时候,又饥又渴,没有钱和典当的东西,喝过一次!你有没有喝过?告诉我,你有没有?”
雷伯恩把交叠的腿放下,避开他沾着唾液的舌头,用审视的目光将他略一打量:“费尔德,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当然,我当然记得……我的名字是因你而诞生的,你喜欢我的名字吗?它是属于你的,你可以把它当成自己的附庸,我会……”
雷伯恩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嘘——”
费尔德痴痴吞咽着口水,想碰他裤管下露出的脚踝:“亲爱的,现在天气很冷,不要穿这么单薄……”
雷伯恩坐姿一变,轻巧地绕开他的手,淡淡地说:“虽然听说过你抽风的事,也知道你抽的什么风,但亲眼见到你又抽风,我还是感到很意外。”
这话像一柄从头而降的斧头,狠狠插进费尔德后脑勺上。
雷伯恩悲悯地望着他:“我劝你清醒一点,你我之间不存在什么跨过海峡的爱情,不需要雷雨交加的夜晚,只要我掐灭那根火苗,你就没有机会接近我。”
费尔德吸着他衣摆的味道,阴恻恻地露出一只眼:“亲爱的,你也觉得我病了吗?”
没得到雷伯恩的回应,费尔德又自言自语:“是……是,我也觉得我病了……像你说的,你掐断了火苗,我落了水,在里面不断地扑腾,得了不治之病……不过我可以向你起誓,这病见到你就会安宁,我的发热病不是妄想症,它会好的,只要看你一眼,它就会立马痊愈!”
雷伯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句未竟的“真没意思”还是没说出口,起身要走。
费尔德猛地抓住他的裤腿,不让他离开,过度亢奋的小指神经质般地痉挛起来,他迫切地张开手臂,想抱住另一条腿。
“阿南,阿南……雷伯恩,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啊……别去找冷沦靳,别去找别人,我才是最爱你的……我才是!”
雷伯恩猛朝后捣了一脚,像打在了棉花上,闷不做声,一种软嗒嗒的触感反而隔着皮革缠上了跟腱,一下下舔着工艺精湛的缝线。
雷伯恩一脚踢开这团“人造棉”,把他踹向沙发:“真该拿张镜子给你看看现在的样子,多恶心。”
屋子里满是甜丝丝的血味儿,雷伯恩一只手烦躁地按住另一只的手腕,像在勉力抑制什么,下意识往空气流通的雕花木门靠近。
费尔德脸朝下,腮帮旁边的地板上全是血,他半趴着,像是沼泽地里歇脚的蜈蚣,身体分节似地不停抽搐,仔细看去,居然是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雷伯恩……你还记得我之前的样子,我真的、我真的太爱你了……你这样,我怎么能不爱你……不能……不许走!不能离开我!”
费尔德口鼻上净是血,上牙磕烂了几颗,飞扑向敞开的门和雷伯恩。
“雷伯恩,我病了,我确实病了,没有你,我不想恢复健康!你本来是、也应该是属于我的!”
这话雷伯恩听一次就腻了,捞过一只装饰用的花瓶狠狠砸了过去,在费尔德披头挂彩的脸上啐了一口:“癔症也是可以治好的。”
冷沦靳近来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晚间经过亚历山大百般嫌弃过的帷幔,朝窗外看了一眼,终于找到了源头。
一轮浑圆的月亮垂悬于夜空,轮廓隐约泛着红光。
今天居然十五了……
“快十五了,你看,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了!”
“你急什么,还得再过一个多星期呢,它还不是特别圆,你听说过没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要看大月亮,得十六才行……”
帷幔遮住的窗子外时不时传来“嗒嗒”的异响和玻璃的刮磨声,冷沦靳撩开一块,一只露着尖牙的血蝙蝠正在破坏木窗。
冷沦靳用一小团光波为它作了个了断,黑色的余烬落在窗沿上的英文字母旁,衬着白色的雪,愈发一目了然。
冬夜的朔风摇晃着铁杆顶上的风标,一阵阵的呼号像是谁的呜咽。
雪还在下,飞霜打着花式的旋儿落到了窗沿上,把团团污秽和沉疴尽数盖住,此时,这一隅所对应的窗边已经没人了。
冷沦靳连敲三遍,没人来开门,手一推,那门居然自己开了,如他所想,里面空无一人。
雷伯恩不在旅店,这么晚他会去哪儿?
冷沦靳拾起桌上一本绿封皮的书,打到它中间微微鼓起来的地方,夹起了一小撮猫毛,意料之中地感受到了暗羽之力的存在,一如几分钟前那个用小石子摆出来的字母“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