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油灯微亮，昏幽幽地照着丁点空间。

“嘶——”

许云朝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英飒的眉目顿时皱到了一起，表情很是痛苦。

她反坐在椅子上，插了针的左胳膊搭在一旁，右胳膊正紧紧抱着椅背，手心里还攥着团布，只是布料已经被她掐烂一角了。

听见她的抽气声，季瑞霄为她处理伤口的动作立马停了下来，担忧地看去，等她缓过神后再继续。

“马上就好了，再忍忍。”

季瑞霄柔声哄着，稳住手，迅速将伤口处的死肉割除，又处理了外翻的皮肉，听着许云朝疼痛难耐的抽气与痛呼，他心里一阵一阵酸胀。

他忍不住跟着咬唇皱眉，手中的动作温柔到极致，但速度不减，尽量给许云朝减轻痛苦。

他脸上写满了心疼，站一旁帮忙的阿笙将一切尽收眼底。

许云朝的伤并不轻，身上落了不少伤口，加上包扎不好的缘故，好几处溃烂得更厉害了些，还有伤口与布料粘在一块儿的，哪怕光线昏暗，瞧过去仍是触目惊心。

季瑞霄每给她处理一处，都要在心底强迫自己数遍，才能狠下心来动手。

等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时，许云朝已经哭过了。

原先攥在手里的那团布不知什么时候塞到了她嘴里，可仍是如此，方才她还是疼得呜咽出声，泪水溢满眼眶，啪嗒啪嗒地掉着，季瑞霄连余光都不敢落到她身上。

“好了，不疼了啊。”季瑞霄哄着，拿手帕轻轻擦拭着许云朝的面颊，凤眸里尽是关切与心疼，还有深深的自责，“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他的语气实在是温柔，早已缓过来的许云朝有些不习惯，加之还有外人在场，她一时愣了神，喘气声都轻了两分，随即咬了咬布，扭头避开季瑞霄的视线。

哭什么哭，又没死，怎么就不能忍下去？

呜呜好丢人……

一生要面子的许云朝在心底含泪闭眼，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都被摧毁了。

季瑞霄没说话，只是温柔地为她擦汗，又把她咬在嘴里的布团拿出来。他像是没注意到许云朝的小情绪一般，但动作间超经意的小动作却昭告了一切。

“咳——”

眼见着两人间的气氛逐渐暧昧升温，一声咳嗽冷不丁响起，打破了一切。

两人双双回头望去，只见阿笙在低着头整理针包，黑暗中丁点幽黄的光亮在她脸上跳动，他们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得她不咸不淡的声音：“现在外边抓你们抓得更严了，你们不想想对策么？”

她这句话瞬间将许云朝从疼痛后的狼狈与羞涩拉到了正事上，她当即就严肃起来了，扭头看向身侧的季瑞霄，毫不迟疑地把先前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裴木这会儿应该要为林子霖所用了。他虽较为单纯，存有善心，但武功高强，并不在我之下，且十分听信裴岚的话，将其奉为圭臬，是个异常棘手的存在。我们须避开与他产生交锋。”

许云朝说着，眼神晦暗深沉，“裴岚对林子霖可谓一片忠心，但他明知裴木的本事，却迟迟没有将他送到林子霖跟前，反而还尽力保护，想来裴木是他的软肋。可惜我们暂且动不了裴木，或者说，我们暂且连靠近他们都做不到。”

“不过……”话锋一转，许云朝顿了片刻，忽地扯了扯嘴角，“裴木倒是个好心的，那么容易被骗不说，还毫不保留地告知了我许多屯兵屯粮的密处。哪怕现在他们应当在紧急转移了，可莲城统共就那么点大，除非运出城去了，否则定能找到几处烧一把。”

她这会儿倒是想得多。

昏黄的灯光在许云朝脸上跳动，大片阴影落下，掩去了许多神情，但季瑞霄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股永不屈服的干劲。

哪怕如今身处困境，甚至到了也许下一秒就会丧命的地步，她也依然斗志昂扬地前进，直至逆风翻盘。

季瑞霄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应声回话：“是个可行的法子。然如今我们处于被动，且寡不敌众，需得有后方支援才行。”

这便是许云朝最苦恼的一点了。

她出门着急，光顾着去追许惊雪了，压根忘记林子霖也许会撕破脸的可能，导致她什么安排都没做。

不过，她虽是着急忙慌地什么都没做，可季瑞霄却是早早做了万全准备。

“那天早晨我进宫，在御书房里跟皇叔汇报时，父王和提前被秘密召回的许大将军皆在场。我们就事推论了一番，做了许多设想与应对之举，其中就包括眼下的局面。”

季瑞霄举着灯蹲在许云朝跟前，火光忽明忽灭，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稳，“现下大军正暗中前行，而许大将军率领的三千铁骑更是抄小道紧逼莲城，要不了几日。”

闻言，许云朝眼睛都亮了，本就没有衰竭的士气这会儿更是高涨。

然不等她说些什么，季瑞霄就又补充道：“但他们并不晓得此刻的局面，按原先计划的，我们须得派人与他们接头，照具体情况下对策。若他们止步后，五日内无人前来，则直接攻城。”

“我们挺不到那个时候。”

最后一句如同一把木锤，重重地砸在了许云朝的心上，给她来了个重击。

林子霖显然是完全撕破脸了，他们的处境远比设想的要危险。

许云朝倒不怕死，可她不想别人死。

他们的随行暗卫连同阿武在内仅剩三人，且均负重伤，一旦被发现便是死路一条。季瑞霄更不用说，而许云朝是绝没有机会出城的，她露个身影都能被围攻追杀。

一片凝重的沉默里，阿笙的声音忽地又响起了。

“我可以去。”

许云朝神情一凛，立即扭头望去，涌上来的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阿笙便望了过来，直直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年轻姑娘眼中的无畏与坚定毫无掩饰地落到了许云朝心里。

她快要脱出口的话又戛然而止。

“从帮你们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跟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就算现在没暴露，要不了两日，他们便会查出我来，届时我照样抽不出身。”

阿笙的声音很平淡，没什么起伏，但莫名显得更加无畏，“反正谁赢都与我无关，既然帮过你们，那干脆就帮到底。况且，我是土生土长的莲城人，哪怕如今戒备森严，只要没查出我，不说顺利出城，至少我在街上走着不会有事。”

“我是最有可能替你们去接头的人，我也乐意为之。所以，你们没什么好顾虑的。”

她堵住了两人所有的劝阻，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坚定，让两人不得不咽下滚到嘴边的反对。

场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许云朝和季瑞霄对视，彼此的顾虑在目光相汇的瞬间撞了过来，他们都懂对方在犹豫什么。

毋庸置疑，阿笙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可是……

事关全局，阿笙一个半路出现的小丫头片子，帮了他们是不假，可这样就真的能完全信任么？

或者退一万步来说，她能成功么？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在阿笙快要忍不住打破沉默时，许云朝终于发话了。

“如此，那便辛苦你了。”

！

季瑞霄瞳孔一缩，意外地瞥了许云朝一眼，似是没料到她真的会答应。但随即他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遂并未出声说些什么。

阿笙也有些惊讶，她也没想到许云朝会选择信任自己，她本都做好了要长篇大论的准备。

其实扪心自问，阿笙选择帮忙并不只是因为自己已经帮过他们。毕竟那点小事，只消她转头去府衙那儿告发一下，她不仅不会被追究责任，还能赚个大功劳。

但至于更多的原因，阿笙觉得那已经不重要了。

“这封信你拿着。”

许云朝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件，因贴身保存的缘故，信封被保护得还算完整。

那是先前在渝州时，她从府衙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季瑞霄没想到她会随身携带这个，但照当时许云朝给他翻译的内容来说，这封信倒真能派上用场。

阿笙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清楚其重要性，郑重又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里面有我提前誊抄过的翻译，他们能知道那是什么。”许云朝一顿，想了想，又道，“有纸和笔么？我得再写封信给你作引荐，还要汇报下莲城的情况。”

闻言，阿笙赶忙打着灯去翻找，很快就把东西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考虑到许云朝暂时行动不便，遂季瑞霄坐了过去，替她书写。

油灯被拨弄了几下，灯光亮堂了些许，幽幽地照在铺好的信纸上。

他们所处的地方其实就是阿笙看管的杂货铺子的后屋，她平常没回家时就住在这儿，只是隐蔽性不够强。故而即使他们躲到了中堂，前后门窗都严严实实锁死了也依然不敢把灯点太亮，以免巡逻的查过来。

没一会儿信就写好了，季瑞霄搁下笔，轻轻拂了拂，等墨迹干后便将信纸叠好递了过去，阿笙接过后将其一并塞进怀里。

“据目前获得的消息来看，明日破晓时分城楼侧门会开，经过盘查后可出城去。届时你提前前往城门，拿着这个铜牌，静观其变。”

说着，许云朝解下了先前系在腰间的那枚铜牌，认真嘱咐着：“阿武几人会在西北边纵火，然后循着几个已知的方向去找他们的储备地，尽力吸引注意力。等城内骚动起来了，你便伺机出城去，借口随便编，等人差不多信了就把铜牌拿给他们看，然后马上走，用最快的速度出去，脱离他们视线后就抄小道跑起来。”

“为什么要跑？”

“在花楼那会儿时，我拿这铜牌忽悠了人，他们必定会商量些对策。趁着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能起多少作用是多少。反正你一远离他们的视线就撒开腿跑，千万不能等他们回过神了来抓你，一旦被抓住就完了。”

许云朝面色凝重，季瑞霄亦然。

只不过季瑞霄神情较为寡淡，他轻声道：“你就一直往前跑，朝北走，只要不被抓住，你就一定会遇见北梁的军队。但切记，在见到许大将军或是宁王之前，你不要对这些东西提一个字。”

毕竟这些东西涉及颇广，还掺着点他们上辈子的记忆。虽说是全编成了猜测等，但事了之后必定是要被盘问解释的。

更何况，林子霖的势力盘根错杂，京都必然有他的眼线，谁也不晓得阿笙会不会碰到他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的心思十分明了。

他们又对阿笙叮嘱了许多，直到夜色浓重，才将将话尽。

大抵是两人态度都过于郑重，阿笙也被带的十分认真，牢牢记住了许多，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一股子的期待与紧张。

没人知道破晓时分会发生些什么。

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成功。

“我都记住了，我一定会安全到达的。”

阿笙笃定道，像是做保证似的，“你们且放宽心，我会小心的。”

许云朝欲言又止，她望着阿笙坚定的双眸，唇瓣嗫嚅，犹豫再三后吐出口的话便成了一句“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希望一切都能成功。

许云朝兀自想着，忍不住叹了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