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院内寂静了半晌,高深莫测的两人才有了表示。
“你来了。”梅负雪轻淡斜去一眼,自顾自放下书。
“怎么这么晚?”沈无眠眉头一拧,闷头咳了声,端着冷茶煞有介事啜起来。
祁白川面无表情:“我初来乍到,半途迷了路,恰逢师兄办事,见我如此,便将我带到宫殿外,期间同我讲述了宫里规矩。”
梅负雪抬手一招,祁白川眸光微动,随即几步上前,站在了二人中间。
“长得还不错,”梅负雪煞有其事观摩两眼,评价道,“挺周正的,不像个小诡,比仙门还仙。”
“正常,”沈无眠在旁开口,“毕竟还没入道,诡气淡,不足为惧,只要不刻意而为,基本察觉不出来,关键在于动手,招式一出就全露馅了,总不能一直让他藏着掖着。”
祁白川安静低头,目光下视,石桌上翻着的书一览无余,旁边正是盘冒尖的糕点,似乎刚做好不久,还冒着热气,再往右就是一副棋盘,棋盘上白子黑子里三层外三层摆了朵花。
“好说,”梅负雪手一伸,掌心赫然出现一把长剑,然后朝前抬了下颌:“来,武两下试试。”
“……”
触感冰凉,祁白川接过剑,垂眸看了少顷,然后握紧一拔——
纹丝不动。
他沉默半晌,在两道探究的视线中缓缓出声:“我不会用剑。”
梅负雪不以为意:“刀枪剑戟你会用什么?”
祁白川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什么都不会用。”
这次沈无眠倒是诧异了:“你平常赤手空拳打架吗?”
见二人似乎都误解了意思,祁白川终于耐心解释:“我不会打架,也没有引气入体,我从未修炼过。”
“……”
良久的死寂,两道抽气接连响起。
梅负雪猛地扭头——沈无眠亦然,二人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你没有修炼?”沈无眠失声质问,“你是说一个身无本领的废人从雪霁川跨越了近万里的路?”
梅负雪摁住人,反而道:“我听人说,你有个一起出来的同伴,但棋差一步,死在最后。”
“……”
祁白川慢慢抬头,眸中晦涩交织,是难以掩饰的复杂,他说:“是。”
“他跟你什么关系?”
“我哥。”
“……”
梅负雪问:“他修为如何?”
“依我之见为上等,具体无言描述。”
“……”
“所以你有一个厉害的哥,”沈无眠皱眉道,“但你什么都不会,你这一路受他庇护,得以存活。”
“那诡气只能是后来的,你没有修炼,无力吞噬,更没有欲,却能动用诡气,只可能是路上经历了什么意外,诡气入体,在受到生命危险时自发现形。”
梅负雪边说边探出手,中途伸到一半,指尖碰到盘,似乎是想起什么,生硬转了个弯,落到了壶上。
“佛诡两种力量碰撞后果不可估量,你一个普通人,身体没有血脉加持,能走出来已是万幸,中途出了变故也说得通。”
“……”
祁白川一言不发。
“还有机会,”片刻的沉思后,沈无眠道,“一点诡气而已,以后修为上去了,大不了拿灵力盖住。”
“你忘了一件事,”梅负雪却说,“无论是吞噬还是正式入道,动用诡气者大多走投无路,修灵天资弱,这才剑走偏锋,譬如崇道。”
“……”
“我昨晚探过了,”梅负雪说至此也不确定起来,“他筋脉强悍,韧性高,身体反应迅速,能在最短时间出手反抗,若非他今日亲言,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个天才,只是怠于修炼,修为不高。”
祁白川静默地倾听着。
沈无眠道:“雪霁川仙境坐镇,向来名列前茅,底蕴资源也都丰富,修炼绝非难事真是难以想象,居然会有人为了保护孩子,不让他修炼。”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梅负雪边说边随手一抄,递了过去。
祁白川接过书,书页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功夫,期间伴有少许批注,笔画飘忽,勉强能认清,像是临时赶补留下的字。
“当年的东西早没了,”梅负雪叹气,“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先看着……”
他话锋一转,看向沈无眠:“今日何时开始?”
沈无眠望了眼天色,忽然起身:“快了,他们应当已经在路上。”
梅负雪下颌一抬:“你先去,他身份特殊,单独留下我不放心,到时八成还得带上。”
话甫一落下,清风微拂,墙头青枝蔓草簌簌摇晃,祁白川转眸看去,原本温馨的石桌只剩下了一人,沈无眠刹那间就消失在原地。
——缩地千里。
实属高深术法,寻常外门弟子无法匹及,内门多有了解,但修为不够,一个诀下去约莫只能跑几尺,是以此法多为门派长老使用。
但也鲜少有人能用得如此随性。
他短暂地出了神。
“怎么?你也想学?”
梅负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祁白川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看你的模样也不像个混吃等死的人,”梅负雪随口道,“也不知道你家怎么想,还真就任性妄为,护过头了可不算是好事。”
“是,”祁白川说,“我想修炼。”
“……”
许没料到对方如此果断,梅负雪倒是迟疑了一番,才继续道:“这书来路不凡,是我当年……找人借的,里面修炼的人都是天才,书的内容也都偏难,你先凑合着看,有什么不会的来问我,最好在一个时辰内先引气入体。”
“……”
听着这似是而非,堪称无理取闹的要求,手上的书都成了烫手山芋,祁白川瘫着脸,久违得充耳不闻。
“没事就坐吧,”梅负雪顿了顿,目光一扫,又添了句,“坐我旁边,方便问话。”
“……”
石桌呈四方形,不算大,中间棋盘占了大半,梅负雪的右边则被糕点盘占据,此时晾了有段时间,那糕点的热气已经没了,祁白川停滞片刻,但在看见对面的零嘴时眸光一闪,迈步就要走去。
“嗤”的一声,盘子毫无征兆一挪。
“……”
祁白川驻足观望,旁边的梅负雪正襟危坐,手里不知何时又拿了本册子,上门赫然是宫内要务。
“……”
良久的僵持,祁白川就近而坐。
院内终于陷入平息。
耳边只闻书页翻动声。
书上每页基本都有图注,包括修炼运转周天,如何引气入体,约莫是此书的拥有者大多天赋异禀,悟性极高,所以解释都不太详细,只草草略过。
但周围却多了不少批注,像是开的小灶。
密密麻麻一长串皆是细致的如何使用灵力,如何唤出灵力,如何让灵力游走经脉,以及对灵力的感知。
人的天资通常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下,对于灵力的感知亦是,天才身处的世界犹如一串放慢的脚步,每道脚印都是灵力的痕迹,旁人看不见的细微波动,看不见的灵力碎片,天才都能从空气的间隙中将之攫取,故而同等时间下,天才吸纳的灵力远超常人。
但世界天才总归是少数,所以才出现了外力。
底蕴深厚的势力天材地宝堆积如山,族中弟子更是每月分配丹药,又有各种灵池洞屿加持,获得的灵力同样远超常人。
就好比成长所需的柴米油盐,有的人生来阔绰,荤素搭配随意挑选,七分饱都身强体壮,而有的人家境贫穷,只能以量取胜,馒头咸菜吃多了,总能从中挤出点力气。
“……”
时间悄然流逝。
书中内容过于碎片,祁白川眉间细细拧着,就这么沉吟了半晌,忽然闭上眼。
然后慢慢呼出一口气。
这仿佛是扭转机关的钥匙,耳边一切都成了朦胧远去的梦境,感知放大到极致,每个毛孔都能触到清冷的风。
从宫殿到围墙,视线一片漆黑,神识却能清楚地描绘出世界的形状,远处落叶飒飒飘零,所有的一切都被画上轨迹,心神一动,就能预判招式。
——唯独稀缺灵力。
“……”
忽而一阵幽远的花香,好似冰雪下埋藏的傲骨,伴随着这股躁动,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脆音。
这声音太细微了,如若不是放大感知,根本无法察觉,也正是这时,鼻尖之下一丝违和的甜腻。
“……”
他猛地睁眼。
霎时风止浪平,枯叶落地,梅负雪正坐在他的旁边,腰背笔直,手不自然地僵在半空,脸上神情肃穆。
“……”
“你看得如何?”
许是气氛过于诡异,梅负雪蜷了下手指,状似无意般放下胳膊。
“……”
两人面面相觑,祁白川盯了半晌,视线挪到了那盘糕点上。
乍一看无甚异样,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最顶端的米糕似乎略微倾斜。
“……”
片晌的沉默,祁白川放下书,认真道:“略有收获,能感知到灵力。”
“你没骗我?”梅负雪反倒狐疑起来,话毕问也没问,伸手一捞,把人手腕拽走了。
祁白川感受着腕上的温热,两指滑腻,细究下有些反光,还残存少许残渣。
他不动声色抬眸瞥了眼对方的嘴。
——干干净净。
梅负雪收回手,眼神变得奇怪起来,那态度仿佛在打量什么举世难见的异类。
“你方才有何感受?”
“能看见轨迹,”祁白川不假思索,“大致预判下步动作。”
“……”
“不应该啊,”梅负雪喃喃道,“以你的感知悟性,天资怎么说也不会止步于此,莫非你家有隐疾?”
说罢又把自己否定了:“动作敏捷,反应迅速,若有不对我早就发现了。”
“……”
祁白川看着自己手腕划出一道的油渍,听得心不在焉。
“到时我带你走一趟,”梅负雪言简意赅,“现在你好好参悟,明日我给你寻个先生。”
祁白川点头:“好。”
几句话说完,他便重新拾起书。
简单略过有关灵力的阐述,后面就是基础术法简要,包括口诀灵诀,效用清洁整理洒扫不等,书中内容因着涉及入门,所以此类概述很少,应当是另开了一本,引人注意的是旁边的批注。
与其说是批注,不如说是上课走神的产物。
——仙根本就不需要那么麻烦,只要能掐出灵力,说它是虎它就不是猫。
今日讲课的先生脸长得像驴,脑子也像驴,半节课啥也不干就盯我,你说他是不是暗恋我?
“……”
再往后翻就是武器。
诸如刀枪剑戟,修士几乎人手一件,赤手空拳为少数,其中天资异禀者会拥有本命武器,也就是悟性或修炼到一定地步,丹田自发凝聚出最契合自身的武器。
天才不一定拥有本命武器,但拥有本命武器的一定是天才。
“……”
记忆回到了刚初入主殿的那一刻,雪亮的寒光嵌入地面,陆烛阴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历历在目。
于是“嗤”地一声轻响。
“……”
又是熟悉的动静。
感知扩大,祁白川不动声色压下书。
那股细微的声响还在继续,缓慢而持久,祁白川两指捻着书页,眼尾稍斜,心中估摸着时间,在声音消失的刹那,极其自然地翻过一页。
然后起身迈步凑前弯腰躬身一气呵成。
“宫主,”他一本正经,“我有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