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檐角沾着金红,苏府正厅的灯笼已次第亮起,绛红色的绸幔在穿堂风里轻轻晃荡,筛下细碎的光。今晚这场名为探春的宴饮,实则是张苏两家的相看之局。府里的仆妇们端着漆器食盒往来穿梭,银器碰撞声混着厨下飘来的甜香,将往日里肃穆的侯府衬得有了几分烟火气。
张菀柔站在游廊转角,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宴饮虽未开席,女眷们却已在花厅候着,可她从入府起,就没见着苏彦清的影子。张母方才还笑着对苏夫人说“年轻人爱自在”,可菀柔瞧得分明,母亲袖中的手正紧紧攥着。她听母亲说苏家二郎是京中难得的儒士,博览群书,颇爱断案,是以心中也有一丝好奇与期待。正想着,脑海中突然闯入苏家大公子苏应中的浅笑,不知苏公子现在又在何处?
突然,一把折扇从后方指了过来,作为习武之人的警觉,张菀柔迅速回身,却见珠儿饶有兴致地坐在石桌旁吃起了葡萄。
“原来是你。不知这位小公子作何称呼?”张菀柔笑吟吟问道。
“在下姓朱,珠玉的“珠”……呃,不,是丹朱之“朱”!言罢耳根微热,暗恼险些露了女儿痕迹。珠儿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便低声道:“张小姐,要不去后院看看?方才我瞧着苏大人往那边去了。”
菀柔点点头,提起月白色的裙摆,避开正厅的喧闹,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院走。越往后走,人声越轻,只有廊下挂着的鹦鹉百无聊赖地梳理羽毛。后厢房位于花园西侧,此刻门虚掩着,里头透出昏黄的灯光。
她屏住呼吸,透过门缝朝里望去。
屋内光线并不明亮,只靠窗的书案上点着一盏羊角宫灯。苏彦清果然在,他穿着一身竹青色,乌发用玉冠松松束着,侧脸线条清俊,正低头看着一卷书。
张菀柔正想出声,却见苏彦清的右手一直放在书案边缘,指腹轻轻摩挲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东西在灯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形状有些古怪。菀柔好奇地凑近了些,借着灯光定睛一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那分明是一颗骷髅!
骷髅的眼眶黑洞洞地对着她,虽非精致玩物,却也不似沾着血腥。张菀柔虽懂得舞刀弄枪,但毕竟也只是学了一些防身之法,从未见过此番场景。正惊疑间,听得苏彦清身侧的手下朗声道:“大人,这是我最近新得的练手骨殖,我又新学了颅骨伤痕比对之法。”边说边忍不住朝门外瞟一眼。
苏彦清“嗯”了一声,指尖仍停在骷髅的额骨上,目光未离书卷:“你看这右侧顶骨的旧伤,是钝器斜击所致,愈合痕迹清晰,至少是三年前的伤。”他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谈论笔墨纸砚。
一旁手下应和道:“大人终日和这些骸骨尸首打交道,剖辨幽微,验尸之道精进如神,恐怕再过得三冬五夏,卑职就要没饭吃了。”
菀柔藏在门后,心下稍定。原来这只是仵作用来研习的骨头,并非什么凶案证物。可这苏公子也太过奇特,竟能对着骷髅谈笑风生。
“大人,既然那王二是受人指使的,那指使之人会是谁呢?谁会跟方大人有如此过节?话说那王二原也不是方府的人,但那位当年也不过是拉拢方大人未果,还不至于积怨如此之久,下手如此之狠毒吧?”余晖抱胸问道。
苏彦清翻书的动作顿了顿,骷髅在案上轻轻滚动了一下:“或许他们之间,又有新账了。”
菀柔屏息听着,对于他们所谈之事半懂不懂。
苏彦清伸手托起骷髅。昏灯摇曳,那嶙峋的白骨甫一离案,便在地面与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兀自晃动的暗影,如蛰伏的鬼魅骤然苏醒,接着他幽幽开口道:“眼下此事死无对证,想必又要从其他地方下手了。”话未说完,却忽然停住,似是意识到隔墙有耳,目光淡淡扫向门口。
菀柔心头一跳,脚下不慎踢到门槛边的花盆。
“谁?”两人目光如电射向门口。
幸而张菀柔乃习武之人,霎时间就闪至假山之后。忽然,假山后的花园深处又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清越婉转,如流水过石,瞬间冲淡了张菀柔内心的肃然。
她循着琴声快步走进花园。夜色渐浓,月光给假山亭台镀上银边,琴声来自水榭旁的假山后。菀柔绕过一丛盛开的月季,见月下石桌旁坐着个青衫公子,正垂眸抚琴——是苏应中。此刻他指尖起落,琴弦震颤,月光洒在他微垂的眼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一曲终了,苏应中抬眸看见她,微怔后起身行礼:“张小姐?”心下不禁称奇,那朱贤弟拍着胸脯说只要他在后花园弹琴,便能引来张小姐,不料果真如此。
菀柔脸颊微红:“苏公子琴艺精湛,方才……是我唐突了。”
“小姐言重了,”他笑道,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听小姐声音似有不安,可是在园中迷路了?”
菀柔想起后厢房的骷髅与案情,心有余悸地点头,又觉不妥:“只是厅内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苏应中指了指石凳:“此处僻静,小姐若不嫌弃,可坐下歇歇。”
菀柔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水榭边的墨兰上。叶片修长,花苞微绽,透着幽香。
“苏公子也爱兰?”她轻声问。
“略懂一二,”他为她倒了杯茶,“兰花高洁,不以无人而不芳。不过比起园中的这些,小姐的汀兰圃更是独到。”
菀柔惊讶抬眸:“公子如何得知?”
“哦,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
“旁人?”
“哦,就是白日里帮我们离开花圃的朱贤弟,他是我舍弟彦清的朋友之弟。近日,借住在府上。”
“原来如此,今日多谢——”,谈话间,张菀柔渐觉轻松,本想双手抱拳,旋即想起父亲的叮嘱,立马又双手轻搭左腰侧,颔首施礼道:“多谢两位公子的搭救。”
苏应中见状,立马回礼道:“小姐不必如此多礼。不知令尊可知今日之事。”
“他——他还未知晓。”张菀柔面露难色。
“小姐可是有什么难处?”苏应中执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墨玉般的眸子里漾着关切。
张婉柔犹豫了片刻,叹气道:“那日,家父知晓我在望月楼教训卢公子之事,甚为恼怒。他又当是我使小姐性子,故而今日之事,菀柔不想再提。”说到此处,她望着远处,忽然住了话头。
“竟有这等事!”苏应中惊得茶盏险些脱手,眉峰微蹙道,“那卢公子无礼在先,小姐教训他原是应当的!”
“唉,只怪我少时纵性任情,让爹爹忧心不已。”
见她长睫低垂,苏应中忽地将茶盏一放,石案发出轻响:“小姐莫忧,此事苏某来设法。”
张菀柔轻轻摇头,抬眸间发觉其似乎有些忿忿,忍不住掩口笑起来。
苏应中见其发笑,情绪稍稍平和下来,柔声道:“小姐不必拘礼,想笑亦可开怀。舍弟彦清亦不是拘于俗礼之人,虽然那日我俩都见你……”苏应中边说边握拳比划了两下,“但是此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尽收眼底,亦知小姐此举全是迫不得已。”
听到“彦清”二字,张菀柔的笑色敛了三分,苏应中有些似是有所察觉,连忙继续道:“苏某没有想到张小姐不仅身怀绝艺,更兼深谙莳花之道。真乃剑气如虹,兰心蕙质,刚柔并济,令人叹服!”苏应中情切之下,竟将满腔倾慕之语冲口而出。言罢,二人赧色更甚,所幸夜色朦胧。
二人又低声相谈了盏茶时分,石桌上的茶烟渐渐散作轻雾,苏应中指尖叩着微凉的杯沿,见张菀柔鬓边步摇随话音轻颤,恰有一片桃花花瓣落进她未饮尽的茶汤里。
忽然,廊外传来环佩轻响,丫鬟绿萼提着一盏素纱灯款步而来,“张小姐,公子,”绿萼福了福身,“时候不早了,请用膳吧。”
张菀柔起身理裙摆,苏珩起身时也顺手拂去了衣摆上的落花, “多谢公子的茶,还有这曲《平沙落雁》。”
苏应中柔声回道:“得遇知音清赏,苏某三生有幸。”
话毕,张菀柔脸颊微红地随着丫鬟的指引转身朝正厅走去。月白裙摆在夜色中飘动,如欲飞的蝶。
三人踏过青石板上碎金似的灯影前行,丫鬟手中的羊角宫灯轻晃,将花廊雕梁上的缠枝纹投在水袖间,忽明忽暗里能听见远处正厅的丝竹声,混着宾客笑语从月洞门漫过来。张菀柔忽然觉得,这场探春宴似已走向预料之外的方向。她本期待的相看之人此刻或还在后厢房与骸骨为伴,而眼前这月下拨弦的男子,却让这琴音落进了她的心湖,连鬓边新簪的兰花,都在晚风里颤出了意料之外的涟漪。
身后,苏应中望着她的背影,抬头望望皎洁的月色,嘴角漾起温柔笑意。
彼时的苏彦清也随着丫鬟的传请,往灯烛辉煌的正厅行去。他眉峰微蹙,眼下他正为两件事发愁:一是不知朱贤弟今日所献此计,能否顺遂如愿,二是因那传信女子在绣荷之下留的小字“方府藏奸算,理寺隐祸端。奸邪沆瀣契,相府冷箭寒。”
苏彦清将怀里的帕子拿出来又看了看,低声自语道:“方府、相府、大理寺……大理寺里的是谁呢?莫非是——”
“嗯?公子怎么了?”丫鬟停住脚步,转身疑惑道。
“没,没怎么。”苏彦清伸手作请状,丫鬟继续带路了。
庭院深处的探春宴,终是在众人各自的心事里,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