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席春阁。自从花掌柜遇害昏迷后，每日夜里，整个楼阁便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一更梆子声沉闷地穿透夜色，远远传来。
一个黑影，利用楼阁的阴影和复杂回廊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花蓉卧房的后窗。他动作极其轻巧熟练地撬开窗栓，狸猫般滑入室内，落地无声。
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而又疲惫的眼睛。他死死盯着花蓉，一步步逼近床边，眼中既忧郁，又冷漠。他伸出修长的手，毫不犹豫地抓过旁边一个软枕，高高举起，就要朝着花蓉的口鼻狠狠捂下去！
“吱呀——”
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连枝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汤，低着头走了进来，嘴里还打着哈欠：“好困啊……”她抬起头，目光触及床前那个举着软枕、杀气腾腾的黑影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僵住了！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药碗“哐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滚烫的药汁四溅，浓烈的药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马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震！他猛地回头，对上连枝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连枝认出了那双眼睛——即使蒙着面，朝夕相处的熟悉感让她瞬间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三……三哥？”连枝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破碎的绝望，“你……你要做什么？！”
她眸中惊惧倏然褪尽，唯余一片失望——那马夫平日虽寡言，然秉性温厚，早得她一缕情思萦绕，岂料此刻，眼前这狰狞景象，顿叫所有绮念尽化飞灰。
马三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他一个箭步上前，在连枝再次尖叫出声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用有力的胳膊死死箍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拖离了门口。“闭嘴！别出声！”他压低声音，凶狠地在她耳边警告，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戾气。
他本想将连枝先捆起来塞进马房，再去解决花蓉。然而，就在他拖着挣扎呜咽的连枝寻找绳索时，门外走廊传来了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焦急的女声：“连枝？你怎么了？是药洒了吗？”
马三的心猛地一沉！他挟持着连枝猛地转身，背靠着墙壁，将连枝死死挡在自己身前作为盾牌，锋利的匕首瞬间出鞘，冰冷地抵在了连枝纤细的脖颈上！一丝血线立刻沁了出来。
“站住！别进来！否则，我立刻杀了她！”马三对着门口厉声道。
吴昭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房内景象，瞳孔骤缩。她一眼就认出了马三，更看清了他眼中疯狂的杀意和抵在连枝颈间的寒刃。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马三！放开连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花掌柜已经重伤至此，连枝只是个无辜的姑娘，她对你……”
“少废话！”马三粗暴地打断她，匕首又逼近一分，连枝痛得闷哼一声，眼泪流得更凶，“退后！让开门口！”
吴昭音深吸一口气，非但没有退后，反而摊开双手又向前迈了一小步：“好，好，马三，你看看连枝，她一直在哭，她很害怕。你忍心吗？我知道你本意并非想伤害她。”她语速放缓，“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衙役很快会听到动静赶来，你插翅难飞。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马三警惕地盯着她：“什么交易？”
“我，来换连枝。”吴昭音声若击玉，字字清晰，“放了她，我过来，做你的人质。我懂医术，更知那绣品百鸟 ——那绣品实际上出自我手。我比她更有价值，挟我在手，你更有脱身之机。”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悄悄缩回袖中，指尖触碰到藏在袖袋里的一个小瓷瓶。
马三眼神闪烁，“你……你当真肯换？”马三狐疑地问。
“当然。”吴昭音眼神坦荡，“你让连枝慢慢走过来，我同时向你走过去。你总不会惧怕我一个弱女子吧？”
时间紧迫，由不得马三多想。他咬了咬牙：“好！你别耍花样！”他稍微松开了些箍住连枝的手臂，但仍用匕首紧贴着她，“你，慢慢走过去！”
连枝泪眼婆娑地看向吴昭音，拼命摇头，眼神里满是阻止。吴昭音却对她投去一个坚定而安抚的眼神。
两人开始缓慢地移动。连枝颤抖着，一步一挪地离开马三的控制范围，走向房间中央。吴昭音也同时迈步，一步一步走向马三。她的心跳如擂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和与马三的距离上。昏灯摇曳，将吴昭音与挟持连枝的马三身影拉长。五步……四步……三步……就是现在！
吴昭音眼中厉色一闪！就在连枝即将脱离马三控制的瞬间，她一直隐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抽出，那只紧握着迷药瓷瓶的手，带着破空的风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马三的面门狠狠一扬！细密的白色粉末如同致命的毒雾，瞬间弥漫开来！
“哼！”马三竟似早有防备，就在吴昭音手腕扬起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伸手猛地拉回走远了的连枝，又将其反扣，另一只手闪电般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甚至还下意识地侧身、闭眼，将头微微后仰，动作一气呵成！
白色的药粉簌簌落下，大部分扑了个空，只有少许沾染在他紧闭的眼皮和捂住口鼻的手背上。
“敢耍花样！”马三伸腿用力一踢，吴昭音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地上，尘土和药粉混合着呛入口鼻，令她咳出声来。她挣扎着想要爬起，但马三沾着迷药的靴底已经重重踩在了她的后腰上，巨大的力量将她死死压制在地！
“再动就都死！”马三厉吼，杀意沸腾。
“马三！给我住手！”
一声清越而威严的断喝，如同划破黑暗的惊雷，骤然在门口炸响！
苏彦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他身后，还紧跟着一个满面泪痕的妇人。妇人怀中，紧紧搂着一个约吓得小脸煞白的小男孩。
马三闻声，瞬间僵住，如遭电击，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母子时，瞳孔骤然放大——惊愕、喜悦、恐惧、羞愧……
“婉儿……婉儿？！小宝？！你们……你们怎么会……”马三喉头滚动，声音里是滔天巨浪般的震骇与不敢置信。他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滚了几滚，停在吴昭音眼前。
“三郎！”那妇人早已泣不成声，“快……快放了那姑娘！苏大人……苏大人是咱们的恩人啊！要不是苏大人……我们娘俩……我们娘俩早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那孩子也仿佛认出了父亲，怯生生地、带着浓重哭腔，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爹爹么？”
这一声稚嫩的“爹爹”，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马三所有的伪装和凶狠。他张开双臂，踉跄着向前扑去，由于绊到了吴昭音，他一个趔趄跪倒在母子俩跟前：“小宝。是爹爹。”
一家三口在昏暗摇曳、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烛光下，紧紧相拥！
腰间的力量消失，吴昭音闷哼一声，趁着这空档，强忍着腰背的剧痛，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就在她狼狈撑起半边身子时，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和手臂。
是苏彦清。
他不知何时已迅速上前，一手扶住踉跄脱险、惊魂未定的连枝交给随后冲进来的衙役，另一只手则稳稳地将吴昭音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吴昭音耳边响起。
吴昭音被他半扶半抱地揽在身前，两人靠得极近。劫后余生的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隔着衣料，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吴昭音呼吸紊乱，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耳中嗡嗡作响。
苏彦清的目光在吴昭音身上逡巡，欲察伤势又恐唐突。指尖悬在半空，终只柔声道：“可……可伤着了？” 他喉结微动，耳根悄然染上一抹薄红。然而，就在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她的面颊时，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吴昭音脸颊上的那处胎记在白日里看起来呈月牙状，颜色泛紫。可现在……那胎记的颜色，竟然变淡了许多！ 粉得近乎透明，轮廓也有些模糊，仿佛被水洗过褪色一般，几乎要融入她白皙的肌肤里。并且，他似乎隐隐约约地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凤仙花香。
苏彦清的眸色骤然深了一瞬，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如同冰冷的丝线，瞬间缠绕上心头。他扶住吴昭音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目光却迅速从那胎记上移开，重新落回那抱头痛哭的一家三口，以及被衙役控制住的马三身上。
屋内哭声、喘息与衙役低喝声交织一片，被惊醒的绣娘们也纷纷围拢了过来。苏彦清面颊发热，当即将吴昭音轻轻推给至近旁的绣娘搀扶，自己则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摇曳的烛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威严：
“拿下马三。带下去，好生看管。”他的目光扫过那对仍在哭泣的母子，语气稍稍缓和，“将这位夫人和孩子也请下去，妥善安置。”
这场混乱的局面，如此便被迅速控制住了，但苏彦清心底那抹因胎记消淡而生的疑窦，却如石坠寒潭，悄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