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大略扫了眼台下,几乎每位观众都在卖力鼓掌,脸上仿佛写着“赞不绝口”四个字。这样的赞美他已经习惯,他闭起眼,微微仰起头,感受着舞台上独剩下的那道光落下的感觉。
舞台,对于每位乐器演奏者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几不可查地转了转手腕,有些失神。
不知道还能这样弹多久呢。
在大部分人统一的背景和动作下,不一样的总是能够很快脱颖而出。第一排的靠墙处,那桌客人隐在暗处,只能看见麻花辫女生慌忙地一连抽了十几张纸巾,递给旁边女生,关心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
清新的草绿色长裙,衬得女生的皮肤愈发白,即便在光线如此昏暗的情况下,陈迹依然能瞧见她白皙纤长的手臂。
像是没料到自己哭得这样凶猛,女生接过赛来的一把纸巾,胡乱往脸上擦,等到泪水终于被擦干,那对亮亮的黑珍珠往台上瞟了一眼。
和他的视线交汇后,又迅速移开。
她的眼睛像起了水雾,柔柔地看着他,一并让他暂时忘记了刚才不快的情绪,面具下,陈迹轻笑,到底什么时候见到自己可以不用再这么慌张?
觉得太过失态,盛秋飞快起身,和洛桑说自己去下洗手间,猫着腰从一侧绕了过去。
盛秋捧着水往脸上扑,她看着镜子前的自己,晶莹的水珠挂在发梢,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哭过,此刻的脸白中透着点粉。
凝在发梢的水珠滴落在清冷的台面上。
洗手间内安静无声,独留下门喧哗在门外。
盛秋有些失神。
他……刚才是不是看到自己在哭?
会认出来吗?
认出来的话……他会问她吗?
什么原因?
盛秋有些懊恼,在他眼里,自己一定很奇怪,莫名其妙地哭得像个傻子,就像她当时看的那些电视剧女主一样。
做作得要.死。
又在洗手间待了十多分钟,确定她已经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以及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猜测大约已经散场,他应该走了,盛秋才慢慢转开把手走出去。
洗手间光线充足,开门的一刹那,又迅速融于昏暗,眼睛还没适应过来,腿却不听大脑的话先迈了出去。
台阶的高低差在盛秋伸腿迈空时才反应过来,她小声叫了句,又下意识扑棱着手往旁边抓了下。
下一秒,像是抓到了什么,温温热热的,被她攥在掌心。她还没来得及转头,肩膀被握住,稍用了些力便将自己从台阶上护了下来。
温柔的嗓音连带着熟悉的薄荷清香几乎是一并闯了进来,“是不是只有摔过一次才会长记性呢?”
没想到门口有人,更没想过是他,盛秋立马松开手,站稳了才慢慢抬头。
演出结束已经把面具摘了,白色衬衫也随意敞着第一粒扣子,锁骨若隐若现。
他的黑发看起来是那样柔软,额间垂下的碎发隐着额头,脸也柔和起来。
没有回答他玩笑式的问题,盛秋只敢小声叫了句:“陈老师好。”
陈迹眉毛稍拧了拧:“为什么总叫我老师?”
之前几次算了,毕竟徐希还在上课,但这次像是不准备放任这个问题过去般,他有些较真:“只有我的学生才会这么喊。”
盛秋有些发懵,一直这样称呼,今天怎么不行了?但她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嗯了声,像是终于把他的话听进去一般,认真思考后回答:“学长好。”
陈迹:“……”
他的名字就这么烫嘴是吗?
但也并不继续为难她,他无奈地应了,随后问:“喜欢勃拉姆斯?”
没有问为什么哭,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又不着痕迹地表明刚才的窘迫模样他都看在眼里。
盛秋点了点头。
“还喜欢什么?”像是顺着刚才的问题,陈迹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后可以多交流。”
盛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又迅速敛于平静。
他是说,和他多交流?
盛秋老老实实报了几首躺在播放列表的曲子,清一色的是勃拉姆斯晚期作品,不知道为什么作曲家的作品里,她偏爱晚期,觉得人生之厚重,只有在晚期才有种回溯一生的怅然,兼具平静。
而对勃拉姆斯,她是更偏爱的,或许因为这份没说出口的终生暗恋,在晚期更显遗憾。
她总能找到些奇怪的共鸣。
陈迹认真听她把话说完,有些讶异:“晚期其实不太好欣赏,很多乐评都说勃拉姆斯拧巴又闷.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118之2还算是他小小地爆发了一次,但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你让他再越过点界限,他可没有勇气。”
作曲家里陈迹其实不是那么喜欢勃拉姆斯,总觉得他有些畏首畏尾,抛去世俗的身份、地位和评价不谈,勃拉姆斯的爱情观和他有着明显不同。
爱一个人怎么能一辈子都不让她知道呢?
他接受不了从一开始的选择就命中注定的遗憾。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盛秋觉得陈迹最后四个字要说得格外重些,虽然不清楚陈迹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和地点和她聊起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但是她没有敷衍,把他的话听进去,消化一阵后,说出自己的理解:“他不是没有勇气。”
“嗯?”陈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双手环胸,等她把话说完。
心飞快地跳着,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嗓子眼,盛秋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压住情绪:“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克拉拉,这条路从他选择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对勃拉姆斯她有种奇怪的共情,总觉得在他身上能找到些影子。
无论对克拉拉是不是一见钟情,可以肯定的是,勃拉姆斯在非常早的时候就爱上了克拉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深藏这份爱恋是他的宿命。
他不是没有勇气把这份感情说出口,他比任何人都有勇气,选择了一条漫长而又艰难的路。
在外界的评价或许他懦弱又胆小,不像舒曼那样自信大方,但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征途。
故事的开始和终点都只有他一个人。
明知不会有回应的感情,他还是固执地走到最后,这怎么不算是勇敢呢?
她把自己对勃拉姆斯的见解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陈迹眯着眼,没有打断,颇有兴趣地听她滔滔不绝。
倒是第一次看她话这样多。
女生很有自己的想法,理解也有颇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古典,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形成了自己的音乐审美,不像对其他的事模棱两可地应下,在这个话题上她永远热衷表达自己的理解,并且对这份特立独行可能带来的异样感毫不在意。
是啊,怎么不算另一种勇敢呢?
“小秋”不远处响起一道活泼女声,盛秋往一旁看了看,扎着麻花辫的女生向她跑来,“怎么这么久?还以为你不舒服。”
洛桑拉过盛秋,把她整个人前后转了下好好看了一会儿:“没事吧?”
洛桑完全无视旁边的男生,刚才一结束盛秋就说去洗手间,自己都没来得及和她分享新鲜出炉的滚烫音乐会听后感。
她拽着盛秋往外走,很是兴奋:“刚才那人弹得真好啊!就连我这么不懂音乐的听着都觉得顶好了,小秋你没看见,刚才南音的那帮学生有多夸张,把台上堵了个水泄不通,都很想知道他是谁。可惜那人下场后就走了,跑得倒快,不然我也想问问他要联系方式呢。”
盛秋有些心不在焉,余光忍不住分给身后,陈迹落在后面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联系方式?你要干嘛?”
“让他教我弹琴啊!”洛桑猛地一拍她的后背,惹得盛秋剧烈地咳嗽。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激动了不是。”洛桑顺着摸了摸她的后背,“我不是说想学钢琴嘛?”
“感觉他还挺厉害的,教我应该绰绰有余吧?”
那又何止呢。
洛桑毫不避忌,坦诚地和她分享真实想法,纵然听起来很不靠谱,像他那样顶尖的人,又怎么会在酒吧收学生呢?但洛桑不认为自己是不切实际,或者说她不在乎,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自然就说了出来。
盛秋挽住洛桑的胳膊不由得沉了几分。
洛桑可以如此大胆地表达对他的赞美,没有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大胆又真诚。
盛秋很羡慕,正当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后面的人就是刚才的演奏者,但又转念一想,他戴着面具,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正当她有些犹豫时,后面男生快了几步走上来,和两人保持齐平。
手指像是无意间触了下,随即分开,右手边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想学钢琴?”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男生,洛桑刚才只顾拉着盛秋走,连正眼都没仔细瞧,这下出声才注意到。
她一把拉过盛秋,凑近耳边悄声说道:“厕所门口招生?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盛秋:……
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