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怪,这是今岁新茗你猜出自何方?”
“汤色鲜亮,我不吃就知道,上天竺白云峰的白云茶!”
一个头扎乌巾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一手提注壶,一手掌中堆叠白茶碗,斟了茶一一给其它几个卖茶郞品尝。
“我烹茶的水取自龙井泉池,甘醇清香,来来来,都可一品。”
“大涛哥的这碗茶也快成了……”
就见另一灰衫白领之士,手法巧妙,顷刻间,茶面上已绘就一朵栩栩如生的茶花。
“大涛哥的水丹青在咱们几个中最好,他就靠这一手赚得比咱们多!”
临安城内仁美坊六个卖茶郞围站一处正在斗茶,身旁摆放的茶摊上,茶器琳琅满目。
离他们十步远一个披着玄狐金边斗篷,约莫十九岁的少年,杵在那里老半天了,眼睛都没眨一下,离近了看,脸庞消瘦又苍白,神情恍惚,眼神迷茫。
“……郎君,你来评评谁的茶好?”
刚叫大涛哥的男子拿着茶碗走到少年面前,他稍稍回了神,低头见碗中绿底的白茶花,眼中又闪过咖啡拉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郎君,你可不要被大涛的茶花给迷住了,来!尝尝我的茶,鲜爽清高,最适合郎君这样的读书人。”
被叫张老怪的老头衣衫上上下下好几处补丁,一脸络腮胡打理得一丝不苟。
少年礼貌朝两人点头笑了一下,架不住卖茶郞的热情,双手一一接过茶碗。
茶水入了口暖了心头,人瞬间清醒许多,眼神认真道:“谢谢,后生不怎么懂茶,就觉得都好喝。”
一时张老怪发出洪亮爽朗的笑声,接着其它茶贩也一起笑了起来,少年也被感染莫名心情愉悦,嘴角不觉扬起。
“来来来,郎君娘子,今岁新出的白云茶。”
“取自龙井泉池之水,饮之清香四溢,入口滑润!”
几人笑声引来不少路人,卖茶郞热情的招待客人去了。
“胡饼,刚出炉的胡饼,咸口甜口的都有!”
“香饮子喽,卖香饮子喽!”
宋朝景德二年,正月十八,时至雨水时节,连续阴雨绵绵,春寒料峭。
今日放了睛,仁美坊人影渐稠,少年看着街道上商铺摊贩次第开张,吆喝声、谈笑声此起彼伏,热闹而真实。
“不过是从头再来,有何可惧?正好体验一次穿越梦,安心,安心……”少年小声嘀咕着,藏于斗篷下的右手轻拍着心口。
出了门见到真实场景,脚踏实地,身上忽觉一松。
“时郎君,您怎的出了门!现在天还冷得很,您得在屋里好生养着,我扶您回去。”
一个十二岁的男童手里提着药包向他跑来,瘦小的身体衬得脑袋又圆又大,黑而短的眉毛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担心,是少年的童仆福双。
少年摸着福双的头:“你……你身上可还有余钱,我刚喝了两杯茶……”
“有啊,您喝的哪家的茶,我去给。”
少年从福双手中拿走六个铜板,走向卖茶郞,脚步也不似之前虚浮。
“走吧,一起回去。”
少年叫洛时及,正月初十穿越而来,突患风寒,一病不起。他在这里的身份:父母皆已亡故,无兄弟姊妹。因祖辈累世经营,家道稍殷,在吴山西麓有一座二进院的园子,良田数十顷,商铺一间,还有一座小山。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仁美坊离园子也就一里多路,土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两人沿着铺子边道上的硬路走,一路过去,市井商住院落人来人往。
“阿娘,我想吃三色花糖。”一男童在卖糖的摊贩边哭闹着。
“大宝乖,给你买一块饴糖,刚过完年你才吃了肉,三色花糖等庄稼种上了再买,听话!”母亲从灰布钱袋里拿出一枚铜线给糖贩。
糖贩拿一根粗竹签在饴糖罐里轻轻一挑,转几个圏,麦牙糖做的“棒棒糖”就到了男童手中。男童舔着“棒棒糖”被母亲拉着往前走,却频频回头看糖贩的三色花糖。
洛时及想起了小时候趁爸妈不在家偷偷打开橱柜,踩着凳子翻找放在最顶上的红糖来解馋。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些,那会儿上了小学,一毛钱可以买两颗糖吃,但会羡慕用五毛钱买棒棒糖吃的人,每次经过商铺前都会盯着棒棒糖看许久,心想长大了赚钱后每天都要买棒棒糖吃。最期待的就是过年,可以吃上好多平常见都没见过的糖果。
“福双,给我两文。”
福双乖乖掏钱递上,洛时及走向摊位,“我要两个麦牙糖。”
糖贩拿着两根竹签一挑,脸上堆着笑:“郎君,您的糖。”明显比刚才那男童的要大上一圏。
福双看着手中的麦牙糖不解:“时郎君,咱铺子里做的糖可比这个好吃。”
“嗯,口中突然发苦,解解味。”这些天心里的苦,被麦牙糖的甜味稀释了不少,洛时及对以后的生活有了些期待。
两人继续往前走拐个弯到了吴山西巷,中间有条小淮河,宅院有致座落在河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拱桥,供人来往。小淮河两边的巷道容得下两辆马车并行,铺着平整的青石板。吴山西巷多为大户人家,巷子里行人不多,河道边有妇人在浆洗衣裳,三五成群的孩童玩闹嬉笑,偶有小贩的叫卖声穿巷而过。
洛时及的家靠巷子东边,越往里走,喧嚣声便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幽宁静。
坐北向南,白墙灰瓦,院门朴素不大,能容三人并排进出,挂着一对灯笼,石门框上刻着“洛园”。
门半开着,走进是亮堂的凿井,两边各放一口大水缸。
张伯从西侧耳房出来:“郎君,周掌柜来了,在正堂候着。”
沿着东侧连廊的一排翠竹来到正堂,周掌柜手拿账薄沉思坐于厅内。
福双叫唤一声,周掌柜快步迎上前来。
“东家,前日孙管事从永福村、大河村和刘家村,共收甘蔗二千三百五十斤,橘子五百五十斤,橙子三百六十斤,姜二百二十斤。糖铺这几天日夜不停熬糖浆,库房差不多要满了,还要继续收购吗?”
洛时及看了一眼鞋子,没踏入正堂。
“我下午带人去铺子,你把榨床清洗干净,再洗二十斤姜和百斤橘,橘子皮要仔细洗净,把皮剥了,再备用些麦芽糖浆。”
洛时及语调缓慢,一句话说完,需停顿一下再说下句,听在他人耳里显得稳重。只有他知道那是因为他不会这里的语言,靠存在脑中的记忆和身体本能,需要先在心里默念一遍,才能缓慢说出口,以防出差错。
“东家可是要做新糖?”
“嗯,后头人手肯定不够,你去牙行问问尽早雇些长工。”
“好,我等会儿就去牙行,这是账薄。”周掌柜应了声,把账本给洛时及就去忙活了。
洛时及绕过正堂继续往里走,过了二进院的门墙,有一个四面厅,匾额上写着“小书斋”。正对面环池叠石,东侧有一颗朴树,蔽日参天。洛时及从小书斋右侧的圆洞门经过复廊来到他的院子,海棠门上写着“芊泽”,门边的鸡爪槭长出新叶,生机盎然。他的院子位于洛园东边,两层楼,也叫芊泽楼。
福双走在前头,掀开门帘。
洛时及看着粘了一鞋的泥,在门口脱了,赤着脚就进了屋。
福双急了:“时郎君,您还生着病,天这么冷不穿鞋可不行!”
“不打紧,就几步路。”
说着就快步从正厅步入东边的书房,书房靠窗摆着书案和两个书架,绕过中间的四扇围屏,走向正对面的罗汉床坐下。
书房的楼梯往上是主卧和一间侧房,一个赏月居。
“可算回了,再不回莹月可要急着出去找你。”香慧听着声从楼上下来,十六岁的女子面容秀丽,穿着烟紫色及膝褙子。
“哎呀,怎的没穿鞋!”说着跑过去拉了罗汉床上的蚕丝小被裹着洛时及的双脚。
“鞋太脏,脱外面了,就几步路,走回来的身上暖和。”
“你总嫌药苦,再这样不穿鞋,喝药的时间只会更长,真是的,又不穿足衣。
”
香慧又赶紧把火炉里的炭扒开,拿来暖手炉让洛时及捧着,这才替他解了斗篷。
“莹月怎不在屋里,你唤她来我有事要与你们说。”
洛时及倚着炕几,屋里的炭从他出门就一直没停过,跟开了暖气一样。
香慧从火炉上温着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水放到炕几上。
“可是什么要紧事,她去吴婶那里拿炭有一会儿了,我去寻她回来。”
话罢,莹月正好掀开帘子,是个十一岁梳着小盘髻,穿着淡黄色襦裙的小女孩,手里端着炭盆进来,后头跟着一男子没有进屋。
“郎君,杏林村的杨家大郎来了,在外边候着。”莹月道。
“快叫他进来。”
一个劲瘦皮肤黝黑约二十五岁的男子,穿着洗白的灰短褐,低头弯腰道:“东家安好!”
“新年好,坐那里说话吧,可是田里有什么事?”
杨大郞未坐,恭敬回道:“开春了,来问问东家今年田地种些什么?”
“往年都种的什么?”
“冬小麦现在有十亩,油菜五亩,三月末小麦收割后开始种植水稻和甘蔗,往年种十亩水稻,三亩甘蔗,余两亩种植什蔬。”
“可会种棉花?”
杨大郞摇摇头又点头:“我记得老太爷在世时种过一年,是我阿爹种的,那年逢干旱棉花收成不好,后面就没种了。”
洛时及想了下:“今年不种甘蔗改种三亩棉花,棉花种子下月带过去,今年过冬棉花我有大作用,要烦你们尽心些,其它照样。”
杨大郞点头连忙答应。
洛时及又问:“可有养猪?”
“去年养了三头,三月天气暖和就可以抱养猪仔子,鸡、鸭、鹅各十来只。”
“今年也如此便好,田地劳作的事还得辛苦你们操心。”
“得老太爷恩惠,我们才有口饭吃,东家也是宅心仁厚,都是我们该做的。”
待杨大郞走后,洛时及又想起了小时候父母日朝黄土背朝天,他也是黑娃一个……
“时郎君,刚你找莹月是要做什么?”香慧打断了洛时及的回忆。
洛时及回过神,缓缓开口:“糖铺这阵子缺人手,长工还没找好,香慧你与大伙说下午没有要紧事的都去铺子搭把手,莹月和张伯就留屋里,你和福双也去铺子帮忙。下午要做的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仔细些,大家酉时回来,带上几把菜刀和几口大盆,其余的到铺子再说。”
说完喉咙发痒引起咳嗽,他风寒还未痊愈,出去一趟这会儿精神有些不佳。
“我待会儿去与他们说,你去卧房躺会儿,饭好了再叫你起来。”
洛时及道:“这儿暖和躺这里就成,省得二楼又生火。”
莹月把罗汉床上的炕几撤下,香慧又从二楼抱了一床蚕丝被。洛时及是不习惯被人这般伺候的,但拒绝会给她们带来烦恼,这种行为在这里也会奇怪。
记忆中也只有母亲在他生病时会如此照顾他,现在得他们这般体贴服侍,心里默默想着以后得庇护他们,才能对得起他们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