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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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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已深,风中夹着柳絮与初绽榆花的气息,悄然穿过半开的雕花槛窗。帘幔轻摇,阳光像温柔的指尖洒落案几,一缕缕斑驳光影投在摊开的奏疏抄本上,墨香与花香在屋内缱绻交融,仿佛也醉了春色。

邓绥正执一支紫毫笔,案上铺着修整过的竹简与朱笔批红,她眉目凝定,神情沉静而专注,指尖勾勒之处,朱砂如火、笔锋如刀,将一篇官样文章割裂得明晰分明。她身姿端稳,罗袖轻垂,偏偏怀中还安稳倚着一人,冯岚头靠在她胸前,乌发如瀑散落,几缕调皮地缠在她的衣襟与袖带上,不愿离去。

“你看这里。”邓绥轻声唤道,指尖点在竹简上一行批语旁,声音柔中带静,仿若春水轻扣石岸。“陛下准了西域都护府的请粮奏疏,却驳了征调民夫一节。”

她说话时微俯身,唇几乎拂过冯岚的耳尖,气息如兰,温软而缱绻。冯岚一愣,抬眼仰望,鼻尖不经意蹭过她的下颌,带着一丝湿润的热度。她其实早已看出那道奏疏字里行间的私意:将领欲以运粮为名,行扩兵之实。但她却故作不解,语声娇软如绵:“妾愚钝,还请绥姐姐细细讲与我听。”

她不是不懂,而是贪恋邓绥眼中那抹光芒。每当她谈起政事,那眼神中便会点起火星般的亮意,是冯岚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锋芒与温度。

邓绥轻轻一笑,眼角漾出微光,手中紫毫轻敲她额心:“阿岚分明早就看出来了,还要戏我。”

袖口微滑,腕间露出一只羊脂玉镯,温润圆滑,正是刘肇所赐。然而在此刻,它却如枷似锁,无声地勒住她胸口的喘息。那玉镯仿佛提醒着她,她是天子所宠信的贵人,而怀中的冯岚,不过是被册封在冷宫角隅的美人;她们之间,不论情多深,终究隔着君臣的界限,身份的天堑。

“妾只知……”冯岚忽地握住她执笔的手,掌心柔软,却带着难得的认真与认真间的悸动。她指尖一滑,在竹简末尾的空白处添了一行字:

“民力不可竭,而边衅不可开。”落笔清峻,端丽婉正,竟与邓绥的笔迹几无二致。

朱笔一顿,未干的墨迹被按得略洇,化作一朵无声盛开的红梅,悄然绽放在竹简之上。邓绥凝视那行字,心底忽然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决堤。

她将笔搁回砚台,一把将冯岚拥入怀中,声音哽咽,却带着说不尽的柔情与怜惜:“阿岚……”

她的阿岚,该是站在朝堂之上,穿绛衣持玉简,与她并肩书策议政的人,不是被幽困在绣帘朱户中,只能在她怀里藏光敛色的影子。

冯岚听她低语,缓缓转身,玉骨轻贴,她罗衫微敞,一缕香风隐隐,自颈间飘出。一抹雪肤下,是她日日佩戴的香囊,鎏金累丝,中藏邓绥亲自拣选、炮制的解毒草药。她低头轻拢那香囊,细声道:“绥姐姐说过的事,妾都记得。”

她的指尖轻轻掠过竹简,眼神温柔如水,却带着笃定:“你说,女子也应读书明理,不为妆花粉黛,只为不枉一生……我如今信了。”

“……不枉重活一世。”邓绥脱口而出,话语落地之瞬,她身形微僵。

话说得太快,心里那个藏了许久的秘密,她曾是千年之后的女子,因一场意外流转至此,才在这深宫里书一段逆命的篇章,那话语几乎脱口而出。

冯岚却没察觉什么,只以为她是在叹宫廷倾轧、命运难测,反倒更加心疼。她轻轻贴近,温软的唇在不经意间擦过邓绥颈侧,那一瞬如电流滑过皮肤,带起轻微战栗。

“姐姐别怕。”她声音低得如微雨拂叶,“阿岚会永远……”

“美人,该进安胎药了。”帘外传来宫女柔声禀报。

宫女的声音,恰如其分地打断了这场旖旎又混沌的缠绵。

帘影微动,光线恰好从槛窗斜洒,照出她们尚未分开的身影,一个半跪案前,眉目含情;一个倚于怀中,眸色迷离。两人交缠的指尖尚未分开,而空气中,那句“阿岚会永远……”犹在回荡,却无疾而终。

片刻后,一盏金药盏便被轻轻捧入。黑漆托盘沉静如夜,盏沿微晃,浓稠的汤药泛着褐青色的光泽,仿佛一口微动的沉湖。而盏边一抹细细的蓝渍,在金边映衬下尤为刺眼,如凝滞的毒色,在寂静中发出无声的警示。

帐内帷幔低垂,香雾缭绕,鎏金绣凤帐钩悬于四角,帘后自成一方静谧天地。冯岚半倚软枕,鬓边有细汗未干,面色虽未复常,却较先前稍有血色。她眉心微蹙,却不言语,唇边带着一抹顺从的微笑。

“烫……”她低低轻呼,眉眼间透出一丝娇怯。

邓绥已然坐在她身侧,接过药盏,轻轻吹凉一口,将盏沿递至她唇边。冯岚却未推拒,而是乖顺地靠近,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啜饮。

滚烫的药汁滑过唇角,沿着下颌蜿蜒而下,落在雪色中衣上,洇出一抹清晰褐痕,像盛夏骤雨打湿的桃花,凄艳动人。

邓绥忙抽出帕子替她拭去,帛角刚碰到衣襟,手腕却被冯岚蓦地抓住。

她那双手仍是凉的,力道却意外地紧,掌心贴着她的脉络,仿佛在探寻她是否也同样心乱。

“绥姐姐喂的,不苦。”冯岚轻声说,眸中水光粼粼,仿佛秋湖初醒,星光满溢。她轻舔唇角残留药汁,那动作却不自觉带了几分勾引的意味,像雨夜蜷在膝前撒娇的小猫,湿漉漉地望着人,眼神无辜,姿态却媚得教人喘不过气。

邓绥心头一颤,仿若羽毛拂过心弦。

她佯作镇定地从食盒中拈出一颗蜜饯,举至冯岚唇边,语带调侃:“赏你的。”

冯岚抿唇含住,正欲咬下,邓绥指腹却故意轻轻擦过她的贝齿,像极了夜风拂过檐角的铃铛,轻盈却扰人心绪。冯岚骤然红了耳尖,眼神躲躲藏藏,不敢直视邓绥,反倒将自己半藏进她怀里,仿佛要将那点羞意遮得严严实实。

而帘角之外,那送药的宫女自始至终都未挪开目光。她死死盯着那只空药盏,嘴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抽搐。

而帘帐之中,两人依旧沉溺在一片被暮春包裹的温软氛围里,丝毫未察觉危机已悄然逼近。邓绥的手,仍覆在冯岚的发顶,低眉顺目,唇角带笑,却不知这份温柔与欢愉,究竟还能维系几日。

阴陶懒懒地斜倚在鸾纹雕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一颗西域贡来的紫葡萄。葡萄饱满如珠,仿佛含着暮色流光,一捏即破,殷红的汁液在鎏金护甲缝隙中缓缓淌出,像血,在她掌心弥散出幽冷的甜腥。

殿内灯影朦胧,香烟缭绕。刚才那位宫女伏跪在织金缠枝莲纹的地毯上,绣花履边与她的额角几乎贴在一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娘娘神机妙算,冯美人那碗药,奴婢看着,喝的一滴不剩。”

阴陶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像夜风拂过梨花枝,香冷而意未尽。她缓缓剥开葡萄皮,指甲剜过果肉时发出轻微“咯”的一声,如利刃划破绸缎。

“可看清了?”她语调温柔得像细雨,却藏着锋刃,“邓氏,可曾起疑?”

宫女身子微微发抖,额头紧贴地毯,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她不敢抬头,声音几近哽咽:“奴婢亲眼所见,冯美人是顺顺当当咽下去的……邓贵人还……还亲手喂了她一颗蜜饯……”

“呵。”阴陶轻笑一声,唇瓣却未动分毫。

她的笑声淡淡的,带着高位者特有的从容与轻蔑,仿佛什么都在她掌心棋盘之上。指间的葡萄终于在她掌心炸裂,紫红的汁液迸溅而出,染透金甲,顺着白皙如瓷的腕骨滑下,留下斑驳印迹,艳得如同血滴溅开梅花。

“甚好。”她慢悠悠地接过婢女递上的苏绣锦帕,轻轻擦去手上汁液,又淡声说道,“今酉时三刻那一盏药,本宫亲自加了点‘雪里青’,那可是宫里藏了三年的好药材。”

她低头嗅了嗅指尖残香,忽而低笑出声,语气却森冷如冰:

“你说,等邓绥发现那小丫头肢体僵冷,嘴唇发青,七窍渗血时,会是怎样的神情?”

“她是亲手把蜜饯塞进那丫头嘴里的哟……真真是,一口一个地,喂得可甜。”

宫女瑟缩着浑身发紧,不敢接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害怕自己多吸一口气,就会被这殿中绣幕后的黑影吞噬。

阴陶却仿佛沉醉其中,自言自语道:“邓贵人一向端方持重,自矜仁德……若知自己亲手送了人上路,这份愧疚,怕是一生也解不开吧。”

她轻轻转动指上的东珠金戒,宛如拈弄人命。

就在此时,殿外暮鼓三声,宛若重锤击心,惊飞屋檐下一串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作一片,回荡在昏黄天光与暮云交织的长巷之中,似有鬼哭狼嚎随风潜入深宫。

阴陶缓缓起身,行至朱漆屏风前,衣袂曳地如流水。她倚窗遥望椒房殿方向,眸色深沉如夜,喃喃自语道:

“邓绥啊邓绥,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么?你心软,可惜了,宫中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挡住我的路。至于你们……这情深意重,真教人妒煞了。”

她转过身来,眸中光影潋滟如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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