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蘅出了东阁,逢人就打听允彬的下落。她对皇宫并不熟,只知道临近东阁的慧月阁和娴宁宫,还是昨天刚刚去过的。宫内也没她熟识的宫女太监,只好一路摸不着头脑地打听。
十几天前,连蘅被关在藏书阁,多亏了允彬的照顾,所以允彬算是她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连蘅误打误撞地从后宫跑进了前宫,路过一片不起眼的红瓦房,那是朝政议事要地政机处,侍卫肃目而视:“议事要地,还不快滚。”
她又路过一个胭红雕纹大门的独体建筑——阅文阁,皇帝批阅奏折的地方。值班的公公摆手催促:“走开走开。”
再往前走便是光明大殿。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连蘅便也不方便再找。她要赶在晌午前回去给苣儿熬汤药,不然她腹痛厉害,吃不下饭,还得拿别人出气。她心里盘算,还是先回去再说。
可是这偌大的宫殿,想要往回跑,也需要些时候。
蒙阿盛昨日新官上任,今日便跟众臣一样上早朝。
他这段时间倒也休息得足,只是这朝堂站立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于是就趁议事的当间,在宫里瞎转悠。
蒙阿盛个子极高,视力上佳,他老远便看到个小宫女,正慌慌张张地往后宫方向走。
他心生疑窦,便示意近旁的一个太监追上去盘问。
他远观二人,那小宫女又是连连鞠躬,又是比比划划,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一会儿,太监便折回来禀报:“回大人,那小宫女是在东阁当差的,正在寻她失踪的朋友。”
“失踪?”蒙阿盛心生疑窦,宫里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蒙阿盛刚上任礼部尚书,不知这宫女失踪的事,该不该归自己管。
正值疑惑,他便看到苏木安正和另外两位大臣,边说边笑地走过来。
蒙阿盛赶忙上前问:“苏丞相,我这、这,这宫女太监的事儿,归不归我管?”
苏木安对这鲁莽的将军没什么好感,敷衍地回:“归太监司,不归你。”
可他刚要走,便被蒙阿盛一把拉住:“这,你的人代了我北疆太守的位置,苏大人非但不谢我,连话都懒得多说几句。”
苏木安实在受不了这般鲁莽,但又不好当着其他大臣发作,只好说:“蒙尚书要管,也不是不可……”
两人交谈间,便看到那个宫女,风一样地跑了过来。
连蘅到这前殿,寻的正是苏木安。她用“清障”救过他命,他或许会帮帮自己,起码会去太监司报备一下吧!连蘅想到这里,便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
此时东阁内正经历一场风暴,皇后娘娘将信甩在苣儿面前,傲然而立。
苣儿跪在地上,露出满脸委屈:“皇后娘娘,儿臣虽然识得北疆语,但这封信实在跟儿臣无关。况且这信的内容只是一封家书,您大可以找译官来对峙。”
皇后面露狠厉,声音清冷无比:“证据摆在眼前还死不承认?非要人赃俱获,你才认罪?”她说完便伸长脖子喊:“来人啊,把那宫女叫进来。”
允彬只被束了双手,被尹公公扯着胳膊拽到众人面前,跪下答话。
她面色难看,眼窝深陷,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但又好像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想起昨夜的遭遇,允彬的眼底掠过一抹悲凉。可当她稍稍抬头,地上的信便映入眼帘。
这封信不是昨日夜里被撕掉了吗?为何又有一封?
反正也是百口莫辩,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她抬头望向皇后,委屈申诉:“启禀皇后娘娘,奴婢允彬,太监司说我用家书通敌。奴婢没有,奴婢是被冤枉的。”
“还不说实话?”皇后声色俱厉。
她示意身边嬷嬷,那嬷嬷上去就给了允彬一个巴掌,她的嘴角立马渗出了血。
……
苏木安带着礼部尚书蒙阿盛,叫上太监总管丁娟,还带着几个太监管事,浩浩荡荡地来了东阁。
几人分别跟皇后行礼招呼后,都对彼此的到来感到不解。
苣儿一番陈词后,拒不承认自己写了信,还面带悲戚地诉苦:“小女刚刚丧母,丧期还未过,这后宫就容不下小小的我,容不下小小的北疆。”
太监总管丁娟面露难色,这事儿自己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倘若真是皇后的授意,自己也不便插手。
苏木安心里猛地一沉,这闫苣一心想将母亲去世真相告诉北疆王,谁想竟如此大胆?让宫女稍信?
蒙阿盛却有点伤感,这眼前的女子,正是先皇的女儿,北疆王的孙女,如今却遭到这般凌辱。
皇后亲自将地上的信纸捡起,抬手摆在大家面前:“这北疆语的信,若不是闫苣所写,还能有谁?”
蒙阿盛赶紧接话:“我认得北疆语。让我看看信的内容便知晓了。”
丁娟赶紧接过信,交到了蒙阿盛手里。
……
“你家里有三个哥哥?老母病重?”蒙阿盛读完信,问跪在地上的允彬。
允彬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住了半刻:“大人怎么知道?”
蒙阿盛抬头对众人说:“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没什么特别。”
皇后脸色难看,差了别的译官,将信中内容一一核对,确如蒙阿盛所说。
苏木安转头对丁娟说,查查这宫女的资料,看她家人是否如蒙大人所说。不一会儿就有管事澄清,允儿家确实是这样。
这下子就彻底摆脱了闫苣的嫌疑,再比对字迹,信绝不可能是她写。
……
“你不懂北疆语,信不可能是你写,你为何要承认?”蒙阿盛觉得奇怪,对着允彬上下打量。
允彬也搞不清是什么情况,为何苣儿要替自己写一封家书,还要用北疆语?她支支吾吾,眼前出现了昨日被凌辱的画面……不禁委屈地哭了。
连蘅的心里五味杂陈,找了两天的人,还是遭到这般待遇。她如小兔子一样跪着,被一众大老虎围观注视。奈何连蘅也无力为她做主,只能跪去她身边,楼住她安慰。
……
苣儿的经痛又如潮涌般袭来,她瞥见跪着的连蘅,脸色骤然一变,瞳孔突现橙光。
她狠厉地转头看向皇后:“皇后娘娘,我被人有意陷害,我的人也被欺负,这事就这么算了?”
皇后被苣儿的神情惊得一颤,随即转身离开,只留下尹公公解释。
苏、蒙二人也不便插手后宫之事,只留下太监总管丁娟处理,跟着皇后走了。
苣儿徐步走向允彬,揭开她的领口,指尖滑过她肩上的齿痕,轻蔑一笑:“尹公公的牙口倒是整齐。”
尹公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容慌张地说:“小人不敢。奴才昨夜截获这信,只是例行问话。”
苣儿将头微微一转,盯住他侧脸,将尖利的指甲,突然刺入自己受伤的手掌。
原本被刺伤的刀口,瞬间再次裂开。
与此同时,连蘅感到胸口一阵灼热,疤痕酥麻跳跃,似是巫术反噬的前兆!
苣儿体内涌出一篇洪荒,她的脸涨得通红:“本宫倒是要看看,这宫里藏了多少的龌龊污秽!”说罢便一把撤下允彬的外衫。
众人被眼前的画面惊呆:允彬内里没着任何衣物,白花花的身子上全是被牙齿咬过的印!
允彬慌忙间只捂住胸口,遮不住的,是双乳密布的牙印血迹。
苣儿的瞳孔已然又变成赤红,她转向尹公公,用渗血的手,将他一把拉起,“唰”地一声,甩向墙角。
连蘅连忙将自己的饿外衫脱下来,给允彬披上。
她的内心惶恐不安,这巫力会在真龙血脉喷张时,联动星盘,得到力量加持……这尹公公怕是要没命!
一旁的丁娟也吓得失了魂儿,他用恳求的语气说:“公主息怒,是太监司监管不力,这尹公公就交……”说话间便被骇人的一幕打断。
尹公公突然疯魔了般,从墙角跌跌撞撞地爬起,他的眼眶爆出血渍,嘴巴不停□□:“嘿嘿嘿,嘿嘿,肩膀、手臂、胸部、大腿,下……”
未等说完,牙齿就开始一颗接着一颗地掉落。
他和着满口的血,跌跌撞撞地走到丁娟面前,刚要屈膝下跪,一口鲜血便喷到了丁娟的脸上。
尹公公旋即重重倒地,咬舌自毙而亡。
……
连蘅大为震惊,苣儿仅仅靠手心滴血,竟在没有符纸和咒语的情况下,使出了二级巫蛊术——“织梦”。
……
这夜,东阁的灯开了整晚。连蘅帮允彬梳妆,用研磨的药粉帮她涂擦伤口。
苣儿也毫无睡意,站在内外院的隔门间,朝西厢房张望,竖起耳朵偷听……
“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允彬悄悄地问。
“公主写的。”连蘅答。
“为何用北疆语给我家写?”允彬问。
“未用北疆语,用的是汉语。”连蘅看着允彬,认真说道。
苣儿会心一笑,这巫女倒是聪明,猜到了她的心思。苣儿确实是用汉语写的信,只不过借了允彬的家世,用了母亲的口吻:
母亲病体是否安好,三位哥哥是否安康,我在这宫中孤独无依,很想念您和三位哥哥。但愿此生有缘相见,若是无缘,便在那黑暗地府相逢。
这封信用汉语写,如果传到北疆,北疆王一定看得懂信中的内容;如果传不到北疆,这便是“允彬的家书”。
万一被截回宫中,有人有意栽赃嫁祸,看到原信为汉语,必会换成北疆语,毁了原件,以坐实东阁通信北疆的事实。这便是后来,皇后手上的信。
允彬认不得北疆语,这信绝不是她写,自然无事;而闫苣认得北疆语,但这信又无实质内容,且分明对不上她的字迹,又与“通敌”有何关联?因此无论这信落在蒙阿盛,还是别的译官手里,都是万分安全。
事情虽然尘埃落定,但皇后故意用宫女的信,转成北疆语,栽赃陷害东阁公主,却成了不争的“事实”。
只是结局可惜,折了允彬的清白。
而这次,连蘅却意外立了功。这信,本就是打算转托给蒙阿盛的,也多亏丞相出手相助。
更重要的是,她还意外见到了母妃遗言中提及的第三人——丁娟。
……
另一边,蒙阿盛府。
他点燃三炷香,心底掀起阵阵翻涌。
先皇与自己同岁,当年落难时,自己正身处北疆,来不及返回驰援,否则也未必会有“天格之变”,朝中也不会如今天这般乌烟瘴气。先皇的女儿,更是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而想来这闫苣,也算得上自己的亲侄女。
三杯烈酒下肚,他的神情开始变得恍惚,两位夫人的身影交替出现。
大夫人闫氏,乃当年五皇子的胞妹,那年西伐之战临行,夫人颔首含泪:“你我新婚作别,此去经年,不知还盼不盼得到你。夫君千万珍重,待我向皇兄求情,定去找你!”没想到,阿盛再见到她——是西沙边城马皮袋子里裹着的尸身。
二夫人秦氏,乃战场伉俪,杀敌如男儿般英勇,临死前却嘴角挂血:“夫君莫要牵挂,待我魂归,必能看得到我大炎,万千百姓的笑脸。”
……
想到这里,蒙阿盛心里止不住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