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殷家打发人前去量房、铺床的时候,根据下人的汇报,娉姐儿对于郦府的布局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郦府的前身是昌其侯府,虽然在老侯爷过身之后,不得不改了制式,但园子的面积没有太大的改变,布局也依旧宽绰。虽然整体面积远远不及宁国公府,但宁国公府毕竟一分为二,只看东府或者西府的情况,单论屋舍院落的数量,是要比郦府略逊一筹的。
房屋多是坐北朝南,以正门进去的正厅为起始点,一路向北,中轴线上的院落分别是添香院、鸾栖院、立雪堂,毫无疑问,这三处院落是整个郦府最恢弘、最豪华的所在,想必是从前的昌其侯府老、中、青三代的住处。立雪堂以北是一个大花园,名为和光园,园中诸多亭台楼阁,自不必一一细数,唯有一处可圈可点,颇具匠心,乃是设于湖心孤岛院落,名为晴帆舫。
听闻立雪堂原是从前的末代昌其侯及侯夫人所居住,而郦轻裘与原配夫人房氏则是共同住在添香院中。一处是父辈的故居,一处是前妻的住处,若要布置成新房以及续弦夫人日后起居之处,都有些怪怪的。倘若在园子里另外择了院子呢,又不能与主母的身份相称,故而空置近二十载、曾经为郦轻裘祖父祖母起居的鸾栖院,就成了娉姐儿的屋子。
郦家的馆阁题字,总是出自郦家先祖之手,安排娉姐儿住在鸾栖院,更是一个巧合,却恰恰迎合了娉姐儿的心事,也应了从前清风道人的批语。
原本自从选秀无疾而终,娉姐儿也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虽然清风道人批的是“鸾命”,但也曾声明,命中有三道劫数。来自太后娘娘的那一道劫数似乎是显而易见了,娉姐儿一直以为自己的第一道劫数都不曾度过,早在被从储秀宫打发出去的那一瞬间起,就和“鸾命”失之交臂了。
却原来,兜兜转转,这一个“鸾”字,竟然应在此处。鸾命依旧是鸾命,只是从比肩凤凰的神鸟,落魄成今日的寒鸦了。
若果真如此,鸾命仍在,再回首算算自己的劫数,似乎也能应准了“三”这个数字。
第一道劫数来自娉姐儿的姑姑,以太后之尊出手干涉了选秀之事,导致她非但不能雀屏中选,还因此错过了女子最适宜谈婚论嫁的年华;第二道劫数来自娉姐儿的妹妹,婷姐儿告密自择高枝,娟姐儿谋划恶紫夺朱,害得她本就艰难的姻缘变得更加不堪;第三道劫数,则来自娉姐儿的母亲,若不是姚氏没有当断即断的魄力,她本可以躲过这一段婚姻,宁可枝头抱香死,不必这样堕入尘泥之中。
若果真如此,算而今,劫数度尽,是不是意味着她这只落魄的鸾鸟,终于能够苦尽甘来了?
又何必如此呢?
娉姐儿自嘲地笑了,相信命运,不过是于平淡中寄托一个飞黄腾达的期望,于落魄中胡乱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世上真的有所谓命运么?若有,又何来“事在人为”的说辞?
所谓命运,不过是掌握更多权力的人的翻云覆雨手罢了。就好比当年的选秀,送她参选的人是母亲姚氏,在送选过程中为她保驾护航的人是皇后周氏,最终决定了选秀结果的人是太后殷氏,何来的命运?只不过是这三个人的一场博弈罢了。
而她若依旧笃信命运,苦苦等待命运的救赎,终其一生,也只能继续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将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摆布,从前是太后,是父母,今后呢?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不,这绝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娉姐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迅速从假想的可悲命运中清醒过来。又从极端的无助悲怆之中,跳跃到了极端的豪情壮志里,我命由我不由天!前半生身不由己便罢了,后半生,绝对不能再做一星逐水而流的浮萍,一定要深深地扎根于厚土之中,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娉姐儿的眼神从一片迷茫渐渐恢复了清明,目光流转间更是流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毅。
接触到她的目光,鬓云便上前回话道:“奴婢打听了郦府下人们的差事,如今外院总揽大权的大管事宋致端,是郦府的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郦府效力。二管事房祥泰原是先夫人的陪嫁,协理郦府庶务。府内诸人,一部分如大管事一般,是郦府的家生子,另一部分则如二管事一般,是历代夫人们的陪嫁,亲戚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又有陈姨娘主持庶务多年,个中不乏她的心腹。”
说到此处,鬓云微微一顿,又补充了一些她自己的见解。在鬓云来看,府中的正经女主人,老昌其侯夫人与房夫人都先后过身,留下的下人群龙无首,对于谁管家理事,不会有明显的偏向,一心只想着安生度日,不触犯自己的利益就好。不像其他宗房复杂的家族,婆母与儿媳之间的权柄往往能平顺过渡,而原配与继室的人马则是泾渭分明的。所以鬓云认为,娉姐儿无须耗费太多精力在拉拢老昌其侯夫人与房夫人的陪房身上,倒是要小心提防着陈姨娘的忠实走狗。此外,新上任的主母表现出足够的魄力和能耐也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据说陈姨娘是一位管家理事的好手,倘若主母一派的表现不足以让人心服口服,遭人看了笑话,就难以在家中立威了。而一个被姨娘架空的主母,在后宅里的地位与尊荣,也就不言而喻了。
听罢鬓云的回禀,娉姐儿点了点头,又看向露水,露水比了比自己手里的东西:“给族长夫妻的孝敬、给三位姑娘的见面礼、给姨娘们的簪子、镯子以及赏赐下人的封红,都预备好了。”
露水将在明日陪着娉姐儿见姻亲,这丫鬟向来行事沉稳,尽显大家之婢的气派,娉姐儿对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多叮嘱了一句:“再预备一些金银锞子,散给族里的小孩子。”
露水点头退下,最后上来的便是泉水了,这慎重的小丫鬟难得地红了脸:“今晚要用的东西,都预备上了。”声如蚊蚋地说了这一句,后面的话语气渐渐正常起来:“明日要穿的衣裳、梳的发式、首饰和妆容,也都预备好了。”
虽说少女的新婚之夜,房中往往要留一两个经过人事的妈妈、媳妇伺候,但对着巩妈妈、孙妈妈这两个长辈一般的老仆,娉姐儿还是觉得十分别扭,所以将伺候房中事的任务交给了泉水——说是房中事,实则也就是替她预备一些私密之物,外带帮着更衣传水之类的事,她并没有让郦轻裘梳拢自己任何一个左膀右臂的打算。怕露水少不更事,又指派了已经成婚的鬓云和她一起值夜,以免出现什么她应付不来的情况。
是夜,娉姐儿在新房等来了一个醉醺醺的丈夫,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是人生两大乐事。郦轻裘在经历了种种波折之后,竟还能娶到似娉姐儿这般年轻高贵的美娇娘,更是喜出望外。于筵席上各种推杯换盏,同僚、挚友的敬酒几乎是来者不拒,他又并非千杯不醉的酒量,此时便显出几分醉态。
好在也并不是真的烂醉如泥,等他饮了醒酒汤,又从净房出来,除了两颊还有几分酡红,神志倒是尚算清明。
娉姐儿当然不是什么三从四德、连是否卸妆都要问过夫婿的小娇妻,早在和心腹们排兵布阵完毕之后,就脱了大衣裳卸下口脂,将新房里的吉祥菜式拿来填了肚子。等到郦轻裘回来,她更是早已洗漱完毕,慵懒横卧在罗汉床上,拿了本家常的闲书在看。
见郦轻裘从净房出来,她也并无忸怩,而是反客为主地笑道:“时候不早了,姑爷,我们早些歇了罢?”
郦轻裘在揭开盖头的时候已经被娉姐儿的绝世容貌惊艳得说不出话来,喜娘撒帐的时候他依旧笑得合不拢嘴。未曾想卸去浓妆之后,娉姐儿的容貌并没有半分逊色,甚至还更美貌了几分,令他呼吸为之一窒。
譬如她的肌肤白腻细嫩,洗尽铅华之后,还透出洗浴时蒸腾的薄红,若不是新妇出门才开了脸,皮肤细腻并无绒毛,郦轻裘几乎要用“水蜜桃”来比喻眼前的美人面。
譬如她的唇瓣娇嫩,卸下大红的口脂,好似花瓣一般,又如上好的果子冻,浅笑娇嗔都是别样的风景。
譬如她的腰肢,没有红裳霞帔的束缚,于纤细中现出一股柔韧,又于柔韧中展露一段柔软,遥想飞燕合德作柘枝舞,较之娉姐儿随性横卧,还多了几分矫揉造作,少了几分天然雕饰。
郦轻裘看得眼睛发直,一时忘了动作,娉姐儿不禁横他一眼,嗔道:“还愣着做什么呀,还不快些熄灭烛火?”
郦轻裘被她点醒,连忙唯唯称是,夫妻二人竟是在洞房花烛的第一夜,就为往后的婚后生活奠定了夫纲不振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