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府,偏院。
距离连灼寿宴还有四日。
楚燿一路晃悠着来到侧院荷花塘,岸上四周挂着数盏风灯,明火耀耀,映的荷塘暖光粼粼。塘中一片碧绿荷叶,拥拥挤挤,偶见几朵含苞花蕊躲在叶下,娇羞不愿抬头。
温暖的火花在楚燿瞳孔中凝成两点小小的光点,只听他淡淡地道了句:“这池荷花今年开的晚了。”
肖骐方才出门出的急了,只穿了一件单薄外衣,今日偏偏凉风切切,至今还不见曦光出现,他不禁拢了拢衣襟,道:“今年婺原开春开的晚了,花开自然也会迟些的。”
楚燿沉吟片响,才道:“也对,现在都要五月了,这天还是凉的很。”
肖骐悄悄看了他一眼,心道:“婺原这天是不正常,可二郎今日这么早起更加不正常!”他想归想,可不敢真的问出口,只好换了方向道:“二郎,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这才刚到辰时,外面的天还暗的很呢。”
楚燿望了望天边阴明交际之处,喃喃道:“今天不知会不会下雨…”
肖骐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是一栋登高楼,檐角栏上有几盏烧的明亮的八角笼灯,灯火间可见几个人影在栏上走走停停,每停一处,不出片响,那里便也亮了起来,原来是守夜的家仆正在给笼灯添油换芯。
半刻之后,三层之高的登高台灯火通明,宛如一颗在漆黑夜中褶褶生辉的夜明珠般。肖骐被这光芒迷了眼眸,指着那楼道:“二郎,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如何?”
楚燿移眼看了过去,灯光暖暖,确实是一副好景色。高楼之高,站在上方,必然能将整个婺原尽收眼底,是而便答应道:“也好,来了桂花山这么多次,都没有时间登上这八宝阁瞧瞧,今日难得有清闲时间,这就去看看罢。”
二人踏步而去,登上八宝阁,果真是风景如画。放眼望去,桂花山晨雾环绕,绿树成荫,如临仙境;山下民房府邸星罗棋布,街市小巷穿梭其中,远处巅峰耸立,碧江江水环绕四周,何其壮观。
楚燿心生敞亮,不禁感叹一句:“此情此景,何其美哉。”
二人在八宝阁上看着烟雾散去,日从东升,若不是腹中空空,他们恐怕能呆到日落西山罢。
二人沿路返回,路至荷花塘时,听到岸上竹林处传来几声甜腻的争执声,便想着走过去瞧瞧什么环境,谁知还未靠近,就听见一声粗声喝骂:“你说不是你!那还有谁?连府上下,除了你有过前科,还有谁像你这般不知羞耻!”随之传来几声附和之声。
这声喝骂听着没有污言秽语,杀伤力远胜于刀剑。刀剑伤人见血,这谩骂虽只是戳人心窝,不见伤,不见血,却能让人坠入冰渊,生死不如。
这时,一声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不,不是,不是……”
这声音还未落下,一道娇声将其打断,“那你倒是说说看是谁呀?!”
静了许久,被质问的那道声音始终没有再开口。
只听见一道清脆如玲的声音轻哼一声,道:“让你说是谁你又说不出口,哼,我看你不过是找借口脱罪罢了!可谁让你生的蠢,连个借口都说不好,像你这种无品无德之人,就该让你跟那些航脏乞丐一样,饿死在街头算了!”
肖骐只觉这个声音好听之极,奈何心如毒蛇,实在不敢恭维。
那娇声女子估计也觉得她说的话实在恶毒,便出言斥责了一声:“霜花,休得乱说!”
那名唤霜花的女子还再辩驳:“本来就是嘛。”
娇声女子没有继续与她说话,只听她又道:“现在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拿的?你若不诚实招来,休怪我上报与门主知道,到时可不只是责罚几句作罢,说不定还会将你驱赶出府!”
肖骐听了一轮,也算理清了状况,估计是这女子怀疑这人偷了她的东西,奈何不能人赃并获,现下就打算让这劝诫这个小贼投案自首,可小贼矢口不认,这才有了这么一出。肖骐实在好奇她口中所说的小贼是谁,如此倔强,便偷偷扒开竹叶朝那一瞧,只见几个女子围着一个瘦小孩童,瞳孔一缩,口中发出一声低呼:“是他?”
娇声女子耳力过人,也听见了这声低呼,回头一看,怒喝一声:“是谁?!谁在那里?”
肖骐心口一阵猛跳,退了几步,才要问怎么办,就见楚燿负手走了出去,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提了衣摆就跟了上去。
绕过层层竹叶,来到林中,只见林下站在几个花季少女,为首的应该就是方才那个娇声女子。只见她,手中还拿着一个长形的盒子,身着一条青绿罗裙,上身一件胭红半臂襦衫,头上挽了一个梅花发髻,发间缀了几点翡翠朱钗,甚是俏丽。
楚燿瞧了她一眼,眉间一凝,问道:“你是哪个院的丫鬟?”
其他少女一见楚燿便都惊的宛如兔子,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出声,那娇声女子却依旧抬头挺胸,听他一问,朝他福了一礼,答道:“楚公子,奴家是北苑的掌苑丫鬟,梅花。”
东苑是连府主家宅院,分为东南苑和北苑,目前居住在东南苑的是连氏门主连灼和连夫人,北苑住的则是他们的爱子连鹤鸣。
而东南苑除了连夫人和她的贴身丫鬟之外,是没有其他女子的。原因皆是连灼一向豪爽博爱,对任何人都是以博爱之态,加上身型高大威壮,面相阳刚俊朗,惹得无数女子对他暗生爱慕,时不时就要浑水摸鱼摸进他的院宅,想要他来场露水情缘,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嫁作他妻,从此享尽荣华。虽没有一个女子诡计得逞,而那些女子在被抓的时候,个个都哭诉自己爱慕之痛,思念之苦,才一时糊涂做了此等傻事,连灼听后也无法忍心责怪她们,只能放她们归去。
此等不检行为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让当时的老门主头疼非常,又不能对那些不安好心的女子下以重手。思来想去,老门主一拍大腿,亲自给连灼相了一个如花美眷。二人成婚之后,连夫人一声令下将院里所有雌性动物都打发至其他院落,人人惊愕不止,连夫人只道外面的莺莺燕燕她管不了,但是自己院里至少也得有个清闲。得不到连灼的那群女子都说连夫人菩萨相毒蛇心,奈何连灼还对她宠爱有加,气得那群女子日日在心里谩骂,那叫一个恨啊!
楚燿心中思绪,细细将眼前梅花打量了一番,道:“你是鹤鸣身边的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梅花又是一礼,款款道来:“是,奴家之前是西苑牡丹园的人,上年梨花姐姐成婚有孕后便辞了位回去相夫教子,幸得梨花姐姐举荐我,这才得了北苑掌苑一职。”
楚燿轻哼了一声,道:“既知此位来之不易,那更要敬了梨花的职,而不是以权谋私,在这里欺负一个年幼孩童。”
他最后一句明显带了怪责之意,众人一听,身子皆是一抖,站在梅花身旁的紫衣女子更甚。
肖骐暗暗抹了一把汗,心道:“二郎啊二郎,这里可不是楚府啊~”哀叹过后,正要开口调和一番,便看见梅花微微抬了抬头,与楚燿四目相对,一脸平静道:“楚公子的教诲奴家定铭记于心,不敢枉费了梨花姐姐的一番苦心。可是,‘以权谋私’‘欺负年幼孩童’这样的罪名,奴家却是不认的。”
肖骐的冷汗冒的更多了,他向梅花投去示意的眼神,然而梅花却不望他。站在她旁边的几名丫鬟更是从他们出现后就没敢抬起过头。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却瞥见丫鬟们身后的那个‘小贼’歪着脑袋,睁大着一对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嘴角还噙着一抹似有若有的微笑。肖骐不禁皱了皱眉,暗道:“这小家伙,都这个时候了竟还笑得出来?难不成他真的是她们口中的小贼?”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楚燿道:“哦?那我倒想听听看你的说法。”
梅花闻言,往侧移了几步,拿着盒子的那只纤手一抬,那群不敢抬头的丫鬟扫见她的指示,纷纷识相地往两侧退去,那个极痩的小贼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眼前。梅花手一移,落在他的身上,一一道来:
“这小家伙之前就偷过霜花的珠钗被我们苑里的人当场抓获,被抓后他还曾发狂咬伤了好几个人,我看他野性难训,便好言劝诫,他这才交心与我说是因为捡了一只病猫,想与它治病,可苦于没钱,便起了歹心。我见他首犯,也念他心善,便没将此事上报与管家知道。事后我也给了一些银子他给小猫治病,他也保证不会再犯。
可这事才过了不到一月,我们苑最近又发生了几桩财物丢失事件,初初我是不怀疑他,因为我衷心相信他已改过自新。可就在今早,我珍爱的玉梅翠珠钗不见了!霜花亲眼看见他今早偷偷摸进我的房间,若不是他,还会是谁?!
身为东苑的掌苑丫鬟,不管苑里发生什么事,我都有责查清查楚,更何况是财物丢失这等大事!再者,我一来没有对他严刑逼供,只是要求个事实,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吐出真言;二来我也给足他机会,没有直接上报管家,对他已是极大的仁慈。
我只不是照例问询,何来以权谋私?何来欺负幼童?”她侃侃而道,不卑不亢。
楚燿见她一脸镇静,眼中更满是坚毅,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性格坚硬的婢女,心底不免有些惊愕。
二人四目相视,互不相让,最后还是楚燿先移开了眼,扫了一圈几名丫鬟,淡淡道:“谁是霜花?”
丫鬟中有一个女子明显抖了一下,楚燿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就见她艰难地挪着步伐上前半步,颤着声道:“婢,婢女是,霜花。”虽然声音中夹杂颤抖,可还是能从中听出清脆之音,是一把难得好听的嗓子。
楚燿却是眉头一皱,沉声问道:“是你见到他在梅花门外鬼鬼祟祟?”
霜花低着头怯怯答道:“是,是的,今天一早梅花姐姐就去了南苑那边,奴家巡苑经过梅花姐姐院外附近时,就看见这厮行为古怪在院门走来走去,后来他见没人,就溜进了院里。我心里奇怪,就悄悄跟了上去,等我走进院里时,这厮刚摸着门从梅花姐姐房间出来,我吓得立马躲了起来,等他走后,我便立即去找来梅花姐姐检查有没东西不见,这一查,梅花姐姐的玉梅翠珠钗果然不见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就是楚公子您看到的这样了……”
肖骐听她此话,暗暗惊道:“他果然就是小贼。”
谁知楚燿闻言却沉思了好一会,才道:“也就是说,你是看见他从梅花房间出来,却没有亲眼看见他‘拿走’珠钗,是吗?”他特意强调拿走二字,听得霜花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梅花却是听出了他话中意思,秀眉一扬,道:“楚公子,您这是何意?他偷偷摸进我的房间后我的玉梅钗便不见了,不是他拿,还会有谁?!”
肖骐也在心中问道:“是啊,还会有谁?”
楚燿走到小厮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看了看,在所有人都不知他是何意时,他猛地将小厮两只手举起,道:“就凭他这双手。”
众人将目光落在小厮双手上面,十指修长干瘦,与他那张枯黄的脸相比,他的这双手可要养眼多了。
而大家看了一圈之后,除了觉得这双手生的不错之外再无任何想法,便纷纷又转目看向楚燿。
那小厮被楚燿紧抓双手,呜呜不断地挣扎着,奈何力量悬殊,挣扎半响也无济于事,便放弃了反抗,只瞪着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楚燿。
楚燿摇了摇头将手松开,那小厮立即护住双手躲到肖骐身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