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山神庙的破窗里掠过。

“啊——嚏！”云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猛地从梦中醒来，只觉得肩头一阵寒凉。

糟糕！

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打过喷嚏了——修行者真气护体，寒暑不侵，自然无着凉感冒一说。然，此刻，她却打了个喷嚏，顿觉心惊胆战。

不是害怕生病，而是这个喷嚏意味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急剧下降。

她瞅了瞅四面漏风的山神庙，心道：这地方的确不适合休养。看来，还得到附近的市镇找个客栈待几日。

甫一站起，云端便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个劲儿地冒金花。她赶紧摸出一丸丹药吞下，待腹中渐升暖气，才觉得神智清醒了些许。她撸起袖子，见右手整条手臂青黑交错，一道黑线如蛇行般从手腕盘旋而上，以至上肘。她用力拧了一把，竟感觉不到痛。

不成！

这个样子，只怕支撑不到返回师门。

念及此，云端不再犹豫，从芥子囊中摸出两只纸雀儿，咬破中指，分别在两只纸雀儿上滴血，又点上与蒙玖月约定的记号。

纸雀儿鼓动双翅，在云端头顶盘旋了两圈，无声地滑出窗口，飞快消失在夜幕中。

云端双手合十，低声祷告：“拜托拜托，赶紧去寻玖月！玖月，你可千万别耽搁！我能不能活着返回师门，就靠你啦！”

这话说完，她忽然愣了一下——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向玖月求助呢？

为什么没有想到师父？

还有师兄们？

云端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可此时脑瓜子昏沉沉的，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一扭头便忘了。

漆王树镇。

马家客栈。

云端指尖一抖，捏着的符箓便“蓬”地燃起。云端将符箓丢在地上，不一会儿，便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地板上、墙角里、房顶上、砖缝里，大大小小的虫蚁跳蚤，排着队飞快地从窗缝、门缝地往外逃。

云端低低笑道：“真不好意思，要逼得你们搬家啦！不过，你们不走，我在这儿可住不下去。未免两相生厌，就只好委屈你们啦！”说着，她还冲着急于奔命的虫子们摆了摆手，带着几分抱歉地欢送它们。

客房里虫子这般多，可想而知，床榻上的铺盖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所幸云端早有准备，自芥子囊里掏出自带的被褥，铺在床上。

这都是她的经验之举。

她也是没办法啊！这个世界，卫生条件受时代的约束，远远不能跟上辈子比。更何况这还是小镇上的唯一一家客栈，连挑挑拣拣的机会都没有。云端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自力更生为自己创造一个可以勉强接受的环境。

不提马家客栈的卫生条件，他家的服务倒确是十分周到。热水，随叫随有。吃食，物美价廉。若是不想吃客栈里的饭食，也可让伙计去其他食肆里去买。伙计手脚很快，一溜烟送来的吃食还冒着热气呐！

云端自己写了药方，让伙计去镇上的药铺里去配药，又吩咐伙计送个全新的浴桶来——她嫌弃客栈的旧浴桶，宁可自己破费点儿钱买个新的。

崭新的、还散发着桐油气息的浴桶很快送来。然，配药的伙计却一脸抱歉：“云娘子，委实对不住。药铺里的药不全，您这方子上缺两味。”

云端一看——嗨，也是自己大意了，早该料到这等小地方会有这种情况。她提笔又换了两味药，吩咐伙计再跑一趟。

换药后的方子，药效差了一截。虽则用来泡药浴，也能控制尸毒蔓延，但云端从水里出来后，却见手臂的颜色并无半分消减。

她叹气：说来说去，还是真气流转不畅，气脉受损的结果。念及此，她不由想起始作俑者，恨得直磨后槽牙。

连着休养了五六日，云端自觉精神长了几分，便打算走出客栈溜达溜达，去瞅瞅那株传说中的漆王树。

漆王树位于小镇东头，远远望去，便可见高大苍翠的树干。这株老树有十来丈高，两三人都抱不住。此时，正值果期，小小的球果挂满枝头。偶有被风挂落的，便有人赶紧捡起——漆树籽有润滑肠道、舒筋活血等药效，更何况这还是古树之籽，镇上的人都相信其功效更是非同一般。

云端也捡起一颗，瞅了瞅，递给身旁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童，捎带着摸了摸他细软稀疏的顶发。

领略过漆王树的风采，又去茶楼上吃了当地特有的香蕈面，云端左手拎着一包板栗糕，沿着热闹的主街走了一个来回，踩着夕阳的余晖返回客栈。

“云娘子，可还要热水？”伙计一见她回来了，赶紧凑上前问——虽则这位住客热水要得勤，可出手大方，每次都有额外打赏。

云端点点头，又吩咐：“水要滚热的。”

“好嘞！”伙计爽快地应道。

云端进了房间，将板栗糕放在桌上，又从茶壶里斟了一杯茶解渴。她右手因尸毒而无法使用自如，只得尝试用左手做事。虽起初不大方便，可逐渐适应了，也没什么不行。

可见这世上的事，只要逼到那份儿上，就没有做不到的。

茶水虽是冷的，倒极解渴。云端一饮而尽后放下茶杯，倒退几步坐上床榻，脱去脚上的靴子。这靴子还是她在新平府城猜灯谜得来的呢，合脚极了！

忽然，她的视线被枕边的书吸引住了。

一本书！

一本封面半旧的书！

还带着几分眼熟！

云端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那本书，盯着封面上的字。

一页、两页、三页……她的手不由抖了起来，且，越来越抖。当一片枯黄的树叶出现在眼前时，云端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喘着气——这片树叶，是她亲手夹进书的。它就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等着她。

“伙计！伙计！”云端连声高叫。

她一拉门，险些与拎着水壶的伙计迎面撞上。伙计吓得手一哆嗦，一股子滚烫的开水好悬没浇上云端。

云端顾不得开水点子溅到皮肤上的灼痛，急问道：“我不在时，有谁进过这屋子？”

伙计一脸茫然：“没有啊！咱家客栈虽不大，却也是正正经经做生意。住客不招呼，我们自然不会冒然进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有谁看见可有其他人进过屋子？”

“哎呦喂，这可不知道！一会儿就给您问问可好？云娘子，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伙计暗觑云端，见她一脸的气急败坏，不免暗暗担心，生怕她丢了贵重东西讹上客栈。

云端一时哑口，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若是告诉伙计，她非但不曾丢东西，反而多了一样不该多的东西，伙计会不会当她是得了失心疯？

打发走了伙计，云端一跳一跳返回床榻，这方感觉到脚背上火烧火燎的痛楚。只是，她顾不得烫伤，一把抓起那本书，“刷刷刷”，又翻了起来。

这本书的内容是关于西南诸郡域内几条主要大江大河流域的介绍，于云端这等时常在外行走历练的修行者，颇有几分参考价值。故而，云端读这本书时格外仔细，有些地方还用指甲掐了标记，反复阅读。当时，她走得匆忙，来不及读完这本书，便迎风夹住一片飘过的落叶，顺手塞进书页间。而今，这片树叶已黄脆如纸，可它的位置却丝毫未动。

这——

一股寒意自脚底，顺着脊骨上窜，像一条冰冷的蛇，激得她冷汗涔涔。这一刻，她突然清醒了——先前重重疑惑，种种猜想，都在这一刻清晰地重现脑海。它们就像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碎片，支离破碎时难以看清；而当它们在此时重聚组合成完整的镜子，便鲜明无比地映出了一个人影。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真正逃脱。无论是熟悉的香茶、合脚的靴子，还是这本阖该在千里之外那个庄园里的书册，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以她身为修行者的敏锐性灵，竟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甚至不知道经过身边的哪只眼睛，在暗中窥伺着自己。

他如黑暗中的王者，冷酷且嘲弄地遥望着她。而这一切，不过是他展示力量的小小手段，是戏弄，也是警告。

云端的身子在忍不住地颤抖，像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

她一醉醒来。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时，不曾这般恐惧过。

她迈入碧霄门，面对光怪陆离的修行世界时，不曾这般恐惧过。

她斩妖灭鬼时，不曾这般恐惧过。

而此刻，她却为李销古送来的小小“礼物”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