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感觉怎么样?”
他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点点头,“嗯,挺好就行。”
该怎么描述一双将要死去的人的眼睛?像空井里还残存着最后一点水渍,像月亮快被黑云完全遮避时那浅薄得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幽光……
那么微弱,那么孱小,我稍微使使劲就能掐断吹灭……那一刻,我突然非常生气。这是已经被命运抛弃的人,就像没人要的垃圾,掐灭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意思?!能有什么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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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是他,不是旁人。
多年前的他曾经让我有一瞬间的动心。他温润含笑的眼多年来一直克制着我狂躁的血,对于我来说,这已经可以算做是爱。
来得莫名其妙,去又去不掉。
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拿出手机,打开新鲜出炉的视频。
呼救声、咒骂声在一次又一次的扑腾中越来越小,溅起的水花也越来越低,那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就这么一点点沉下水去,最后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水泡声。
我盯着他的眼,他原本只能睁了条缝的眼陡然睁得极大,好似身体所有的力气都冲集到眼皮上,但也仅能如此了。
待那片水域归于沉寂,镜头突然转了过来,我的脸出现了。
我对着镜头说:“伤害过您的人被我杀了,您也可以开心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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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妹妹,该怎么向你描述一个人断气的样子呢?
那些撑开他眼皮的惊恐和震怒是他在这个世间做出的最后动作,随即就像被巨大的冰雾冻结似的,还没来得及换下一个动作,他的眼皮就这样半睁着,眸子里残留的光骤然熄灭……
我好似闻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衰退萎缩的味道,像陈旧地下室的霉味,又像下水道的臭味,亦或者压根没有味道,只不过是我克制多年终于不再克制的狂躁情绪分泌出来的幻想罢了。
我就这么盯着他,过了一会,我伸出手覆上他的脸……他的眼皮被我拢起来,我成了他这辈子最后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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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以为我只是身体上的畸形变态,后来我发现,我他妈就是个畸形变态。
嗜血的味道一旦尝到,便再也无法克制。尤其他死了,他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睛被泛滥着的消亡气味所替代,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压制我……我开始变得肆无忌惮。
我亲爱的妹妹,你肯定要问,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
不难的。只要我躲在足够深的“蚁穴”,让足够多的“工蚁”、“雄蚁”为我遮掩,只要辅以道义、正义,或者管他其他什么义,包装成漂亮的故事,再把这些的故事讲得足够好听,很多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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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些接管、掌控、摧毁别人命运的事已经很难诱发我的兴奋感。
我陷入了难以缓解的空虚中,甚至想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从出生时便注定无法走上社会意义上的通俗生活。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平淡活着?寿终正寝?每个字都和我无关。我畸形的身体即便在改造后也需常年带着“阴、、道扩张器”,长期服用激素让我的心脏不堪重负,尿失禁也困扰着我……更不用说筑成我本质的基因在出生时已经混乱不堪,随时都有各种奇怪疾病找上我。
我空有一副看起来像女人的身体,却完全无法体会其快乐或痛苦。
所以,老天爷为什么非要我活着?
直到那天看到你留给我的信,我才知道……
我活着,是为了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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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过很多名字。
你所知道的“王安娜”是我最近几年比较固定的名字。
这个名字的母亲常年瘫痪在床,换了个无数个护工,她的丈夫王德发总不满意。手下人把这事告诉我,我不知为何觉得“王姓”有种令人心里发闷的熟悉感……常年躲在“蚁穴”里的我一时冲动爬了出来,亲自接下这个单。
那是个又冷清又乱糟糟的房子,病患常年卧床所散发的腐败味再怎么清洗也挥之不去,王德发则像秃鹫一样整天坐在沙发上盯着护工干活,稍不如他意就又吵又骂。
头三天,我几乎跪着把他们家收拾地干干净净,又自费买了老年人洗澡辅助工具,帮老太太洗了个透透彻彻的澡,我还用专业的按摩技巧让老太太头一次睡了一整夜。就连王德发多年的头痛病也让我三下五除二用针灸解决了。
半个月后他们两人便离不开我。
一个月后他们主动提议说只要我为他们养老送终,我可以得到他们名下的这套房子。
我是为了钱吗?
我是因为无聊。
总要做点事情,才能克制我总想了却自己生命的冲动。
我坚决不要他们的房子,照旧每天悉心照顾他们。
再后来,他们对外声称我是他们的女儿,那个多年前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女儿。
我也很想在死之前体验一下做女儿的感觉,所以,我们达成了默契。
我开始称呼他们为爸爸妈妈,他们索性让我顶替了“王安娜”。
有了这样一个身份,我摇身一变成了来自上海的独生女。
有房有车,父母健在且退休金可观。
我过上了双面生活。
没多久我的“母亲”终于解脱了,去了没有伤痛没有褥疮的天堂,我的“父亲”王德发越发把我视为己出,常常塞钱给我花,而我用这些钱把家里改造地更加适老。
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互相扶持。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以“王安娜”的名字死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若是哪天实在觉得无聊,先把这个爸爸杀了,自己再自杀。
然而,有一天,你的名字出现在韩蓉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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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活到三十多岁,能让我感到好奇的事少之又少。
我亲爱的妹妹,你做到了,你让我不顾一切飞去了新安市。
彼时,你在我眼里只是个身患绝症的可怜女人,一个明明想让丈夫去死,却不肯亲手杀死丈夫的奇怪女人,一个看起来心死很久,却不知为谁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无用女人。
你像是盘算了很久很久。第一次见面,你便不紧不慢却又极其细致地向我详细描述了你的“双杀方案”:你要方月华亲手杀死你。
我问你,“警察要是发现真相,他可能会被认为是过失致人死亡,最多坐几年监狱,不会给你偿命。”
你笑着说,“社会性死亡怎么就不算是一种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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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妹妹,你真的很聪明。
你说你不想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你要让所有人知道方月华是个什么样的人渣。
其实在我看来,方月华干的那些事无非是男人劣根性导致的常见事件。
他装逼,他撩骚,他□□,他吃软饭,他以爱为名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其他女人可能只会遇到其中一样,你太倒霉,方月华是个集大成者,你悉数撞上,还由此得了绝症。
你大可以拿起刀把他的胸口戳个透心凉。
为什么要如此曲折地杀死他呢?
你对我的质疑熟视无睹,还故意用激将法阴阳我,“我以为你会比我胆子大些。”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你说的意思:我是姐姐,当姐姐的怎么能比妹妹胆子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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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赴死的心极为坚定。
我看着你异常平静地讲述你的赴死方案,像在说吃吃喝喝的琐碎事。
那一刻,我竟从心底升腾出一种惋惜。
心性坚定的人不该把能耐放在这种没有回头路的事上。
若是你没和这个男人结婚,该拥有如何不一样的人生啊!
但,这样的惋惜也不过一瞬,彼时,你是我无聊人生的调味品,协助别人去死,是令我鲜血喷腾的快乐事,我怎么会劝你放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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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随意地选了个消失的时间:2023年7月14日。
然后又很随意地抬起手指在日历上掠过,指了指8月4日,说:“我要在这一天死。”
一个大活人消失二十二天,足以让这件事发酵膨大,让方月华这个名字广为人知,让他那张具有欺骗性的脸无人不晓。
第一个难点在于怎么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
你把我推到镜子前,你有点兴奋地说:“我们的身高、体型、发型都很像。”
是吗?
那一刻我根据你的引导才发现,我们两个若是只看背影的话确实很像,甚至连走路姿势也几乎无差。
我可真是个蠢货啊。
我以为这是上天注定的妙计,好巧不巧我们两个可以以假乱真,哪能想到我和你是异卵双胎的姐妹。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你拉着我在镜子前对比了很久。
你说我们的脸型不像,眼睛很像,你说我们的头发都是黑长直,你说你超级讨厌吃羊肉胡萝卜还有香菜,问我是不是也很讨厌这三样?
我彼时以为你没话找话,甚至有点烦你,我们即便背影相似,也是不同的人,能骗过警察和民众就行,干嘛要比来比去。
我甩开你的手,冷声道:“我一顿不吃羊肉就觉得难受,我生吃胡萝卜,我还把香菜当零食。”
我忘了你当时的表情,也无法获知你当时的心情。
直到我看到我们的母亲和遗像上的父亲……
我和你都长了一双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弯弯的,圆圆的,笑起来很讨喜。
我和你与母亲的发质一样,又黑又粗又硬。
你的脸型和母亲更像些,而我更像父亲。
当然,我和你一样,很讨厌羊肉胡萝卜以及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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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彼时定是伤心的。
但你活该。是你不张嘴,是你不认我,是你咎由自取,更狠心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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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身,问你,“即便我穿你的衣服,假装是你去上海出差,之后我怎么消失?你又藏哪里?”
你看着镜子里的我的背影,歪着头笑了笑,“你不是还能变成男人嘛?”
我大为震惊,甚至在那一瞬想杀了你。
你从未见过我的男装模样,又如何得知我能男女互换?
你说:“我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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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爱你,我亲爱的妹妹。
我爱你的平静,你的疯癫,你的敏锐,你的幽深,你的狡诈,你一切的一切。
我当然不舍得杀你,因为你要在我面前表演一场盛大的“双杀”,这么精彩的戏码,我怎么能错过?
我夸你,“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你抿唇笑,“事实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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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距离7月14日还有大概七个月。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挑选严庄作为我的丈夫,于是我有了充分的理由搬去新安市,住进市肿瘤医院旁边的文汇花园11栋302,和你隔了三层楼,与你比邻而居。这是我以王安娜这个名字唯一结的婚。
我把他当做烟雾弹,他把我表现出来的“爱意”当做最后抵抗命运不公和极限孤独的抓手。
我们只领了证,没办仪式。
这是他提议的,我无所谓。
但他试图在新婚第一晚让我敞开双腿,把我视为己有……那是在找死!
我随手拿起水杯把他的脑袋敲开了花,趁着他昏迷把他绑在了床上。
待他幽幽转醒,我拿出他的癌症诊断证明甩他脸上……
他大为震惊,哭着求我原谅。
他不得不哭,因为他的手腕和脚腕都被我紧紧绑在床上不得动弹,若是我失了疯拿着刀把他剁了,他想哭都哭不出来。
他说他不该不举办婚礼,不该隐瞒病情,不该强行碰我,他要立马把房子转我名下……
我温柔地擦掉他脸上的泪,笑着说:“怪我,怪我没说清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陪你人生这最后几个月……给你好好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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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男人就这么贱!
只要你比他还凶残,他立马秒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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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感慨,严庄真的很幸运。婚后没几天他的身体便急转直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