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入了春,可天气还是有些凉,骤然从被窝里爬出来,江妤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热气都要被吸走了。
她慢腾腾地爬出来,打开了房门,看着满脸带笑的江然,叹了口气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去影院时间太长了,耽误事儿。”
“谁跟你说去影院啊。”江然把她拽出来,“我还没那些个闲钱呢。就在家看,你看看你这个萎靡不振的样子,再不放松放松就真要傻了。”
江妤一愣:她很萎靡不振吗?
江然硬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找了个光碟插了进去,电影片头闪过,熟悉的黑白质感映入眼帘。
“《罗马假日》?”
江妤一愣,看向旁边的江然,只见她还在低着头翻找些什么。
“不是这个,哎。”江然简直要把整个人都趴进抽屉里了,“哪去了来着?”
“算了算了,别找了。”江妤把江然从一堆光碟里拖出来,摁在了沙发上,“就看这个吧,这个也挺经典的。”
江然没再挣扎,只是任由江妤拉着自己坐到了她旁边。影片的最开始就是奥黛丽赫本的美颜暴击,江然拆开一包薯片,一边吃一边感叹。
江妤盯着电影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起旁边的手机点亮了屏幕,一看,还是没有消息。
陈楚溪在干嘛呢?
江妤点进去和她的聊天页面看了看,消息还停留在几天前发的那条「我在你家门口,你要想见我的话就开开门,不想的话就算了」。
后面江妤直接开了门,就理所当然的没再回她。她有些莫名的懊恼,在想是不是要回她两句的时候,在一旁的江然不知是什么时候凑过来了脑袋。
“谁呀?”耳畔的声音乍然响起,江妤被吓了一跳,立马熄了屏,把手机扔到一旁说:“没谁。”
“哟哟哟,怎么还藏起来了,就问问嘛,紧张什么?”江然拿胳膊肘撞了撞她,江妤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真没谁,就我同学。”
江然看着她笑了一声,声音却不自觉地压低了:“是上次在楼下找你的那个小美女吧。”
“?”江妤差点儿整个人从沙发上蹦起来,“你怎么知道?”
“看你给她的备注啊,小溪——”江然故意把尾调拖的很长,被江妤一巴掌拍了回去,“当时你不都拉着她跟我介绍了吗?叫陈楚溪。”
江妤看着她继续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坐回原地吃薯片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你对这种事怎么记性这么好了?学习的事怎么就不上点儿心?”
“哎哎哎!”江然瞪着眼瞅她,十分不客气地打了一下江妤,“你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啊?”
女孩子间的打打闹闹本是不疼的,但江然可不是一般的女子,五岁时就能独立拧开汽水瓶盖,八岁时就能扛起一大桶水。江妤知道她的力道放轻了,可还是架不住到处躲。
“我错了,我错了。”江妤一边躲一边求饶,可江然今天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非不放过她。
“错哪了?嗯?”江然把薯片放下,打算追着她打,江妤一看这个架势哪敢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直接一个弹射就站起身,一边笑一边躲。
客厅里还放着电视,江妤的书包瘫在沙发上,拉链还没拉开,茶几上还摆着薯片和喝了一半的汽水,江妤笑的喘不过气,江然站在后面还没来得及起身。
施媛媛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江妤的笑声还没收的回去,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开门的是谁,就被这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打得彻底懵了。
接着她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紧随其后:“哎呀,你这是干嘛啊嫂,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打孩子了,她都多大了?”
“多大了?她自己知道她多大了吗?”施媛媛的声音怒不可遏,“你看看,她爸刚死没多久,当初在医院里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跑了,不知道伤心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结果今天人家老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考试也没过,好,我也寻思这我也不管了,没过就没过吧。”
施媛媛此时此刻简直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撕掉了自己这么些天以来一直披在身上的人皮,终于找到了情绪的爆发口。她指着电视上放着的片子:“你看看,我以为她能痛下决心好好悔改,结果在这给我搞这一出,啊?你还有没有心啊江妤?你是哪里来的闲情逸致看电影的?你是真不知道要脸啊?”
江妤这才缓过神来,只觉得自己的右脸火辣辣的,还带着一丝丝麻意。
这是她妈妈第一次打她,换句话来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
“你对得起我吗?啊?你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爸爸吗?他要是活着知道你这么荒废学业他会怎么想啊?”
荒废学业,江妤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觉得施媛媛很生气,是真的很生气,她从小到大都没看见过她生这么大的气:“从小到大别人问我,我都是说着你的成绩多么多么好,别人还都羡慕我有你这么个让我省心的女儿,结果你看看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
施媛媛的声音几乎都有些发抖:“人家都觉得你肯定没问题,肯定能考上。谁不这么觉得?你爸你妈我也这么觉得。你知道现在人家问我我都不好意思说了,天天吹你学习多么多么好,结果现在连个名优班都没考上,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差劲了?”
越来越差劲。
江妤的视线逐渐涣散。
从小到大,是哪一次的话她没好好听?哪一次考试的第一她没有拿过?
多大了?是啊,她都多大了,为什么这么大个人连知晓家人真实疾病的权利都没有呢?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阴阳两隔的那一瞬间才告诉她呢?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没必要的隐瞒冠以高帽美其名曰「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呢?
她为什么跑了?她不敢看,她也不想看,她不愿意相信躺在床上被白布罩着没有了呼吸的人是江华,也不想看到原本多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现如今双颊凹陷地躺在床上说不出话,仿佛只要她不去看,江华就一直在那,从来也没有离去。
她这些天说实话都不敢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要崩溃,一停下来就会瞎想。爸爸去世她不难过吗?她自己没考上她不难过吗?她难过,她甚至几度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到死,所以她不敢停。
她只要一停下来,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就会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直到把她的全身都吞没。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只是那种感觉让她几欲想死。
她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难过。
就连江然都看出来了她的不对,想着拉她看电影放松一下,为什么施媛媛却没看出来呢?
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有着剪不断的脐带和血溶于水的关系,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这一切一切的根源,究竟是真的为了她好,还是为着自己所谓的面子?
她说她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甚至对不起所有人。
可为什么她唯独没问,她是不是对得起自己?
她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涣散的眼神也逐渐对上了焦,只见她抬起身,看着施媛媛,叫了声:“妈。”
随后又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女人,叫了声:“小姑。”
江秋「哎哎」地应了两声,随后又对江然使了个眼色,江然懂了,飞快地跟施媛媛打了声招呼,然后火速撤离了现场,紧接着又过去拉施媛媛说:“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施媛媛被江秋这么一拉,原本的怒火都转为了无限的悲伤,她几乎要捂脸痛哭:“哎哟,我怎么命这么苦啊。”
“生出来这么个孩子,又嫁了个短命的老公,一点儿也不让我省心啊,我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原本记忆中高大仿佛无懈可击的母亲此时此刻在她面前落了泪,就这样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了江妤。
江妤原本裹挟着满腔的委屈与怒意,可就当要即将发泄出来的那一刻,一切又都没有了方向。
面前这个人是她的母亲,生她养她的母亲,一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母亲。
虽然刚刚话说的狠毒了些,可她从小到大受过的伤得过的病,施媛媛都看在眼里,都很着急,一场高烧她甚至几天几夜都没合眼过。
她看着施媛媛哭得微微有些发抖的肩,心中突然又泄了气,可又莫名觉得难受。
原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无坚不摧。
就好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全副武装上阵杀敌的士兵突然被告知反贼竟是自己的主帅,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满腔怒意都无处发泄,转而生成的是深深的自责与无所适从。
妈妈也很不容易了。
她一下子泄了力。
是她自己没考上的,明明努力了这么久,明明这半年来为了这场考试无时无刻不在刷题,她凭什么没考上?
那斗志昂扬的士兵一下子泄了力,扔了钢刀,几乎要将头埋到地底。江妤的身形有些不稳,是啊,这样的结果是她早就该预料到的,但不应该的是,是她自己放弃了自己。
她为什么考到语文的时候答不下去题了?
江妤茫然地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张开,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
她说它握不住笔了。
为什么握不住笔?
她开始恨,开始怨,手在微微发抖,牵扯到了整个手臂,随即她的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你在抱怨什么呢?江妤。父母努力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环境,老师对你抱有这么高的期待,陈楚溪对你这么相信,可你为什么要失误?为什么要给自己找借口?
什么拿不住笔了,你分明就是不想答了。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我看不起你,江妤,你真让大家失望。
她就在施媛媛的呜咽声和江秋的安慰声中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上去无惊无喜,无悲无痛。
可谁也不知道,这一晚上的江妤亲手埋葬了自己。
那个过去意气风发,阳光骄傲,明媚开朗的自己。
她亲手埋葬了自己身上的所有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