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做了一个极坏的梦。
而这个梦,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手术完成,腺体已摘除。”主刀医生冷静的声音在房间里传递着。
室内温度偏冷,灯光对着手术床上的江舟,带血的器械在一旁的架子上摆放的整整齐齐,最后的缝合阶段也完成了。
单薄的身体浅浅的起伏着,江舟的脸上很是惨淡,因为使用过麻药,还没来得及清醒。
手术过后,他们将江舟挪到了单独的房间里。
江舟清醒过来后,没有流一滴眼泪,心如死灰,看什么都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如同机器般配合着。
颈后的器官已经完全被摘除了,空空如也,只等着他在漫长的时间里去适应这份空荡。
在一切的实验过程中,他没有展现出任何的反抗。
但实验人员是怎么发现他的反常的呢?是发现江舟不会说话开始,吐出来的字都太零碎了。
房间里只有程梁生过来看他的状况。
“江舟,目前不会进行第二阶段的实验,现在是必须养好你的身体。”
程梁生简单的交代着。
她不觉得现在的江舟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她直接当着江舟的面打电话给了江舟的母亲杨岚。
“喂,手术完成了,你那边要迅速植入,不然白摘了。”程梁生嘱咐着。
说完后,就挂断了电话。
她接着用同情的眼神看了江舟一眼:“要是能再找到一个那么顽强的实验体就好了。”
“真是太听话了,活该被压榨。”
程梁生自顾自的说着,现在眼前木讷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没有情绪表达、不会说话,这还是人类吗?
她想起,从第一针开始,那时候江舟还表现个像个人,会痛苦,到现在,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
程梁生看了江舟一眼,直接走出去关上门了。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江舟呆滞的躺着,两眼睁了很久,感觉到干涩才眨了一下,是机体的本能。
想了很久,他才想起了点什么。
前天实验室起火,他就在起火的那个房间里,但是他走出去了,现在想来他有点后悔,他应该在火里一起被烧掉的。
烧过后的房间里有扎过他的针、被他吃的药和所有颜色一样的器具。
这些尖锐而冰冷的东西,在被温暖的火焰烧过之后通通都变成了一堆灰烬。
所以...是不是他身上所有的血液和骨肉也可以放在那样的火焰中烧尽,然后也变成那样一堆灰烬。
那些东西难道不是他身体组成的一部分吗?不然怎么也会变成灰烬。
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只是习惯了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打针、吃药和抽血。
偶尔也能够想起点什么来,比如——走到实验室的外面,但是他没有那个勇气,没有人支持他走到外面去。
记忆最差的时候,他甚至都会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也会对自己的性别感到困惑,有时候他是Beta,有时候他是Omega。
但是这天,他的腺体已经完全被摘除了,以后他就只有一个性别了,因为Omega和Beta最大的区别就是腺体。
程梁生和其他人都说他不会说话,但他会。
但他说的话根本没有人会听,他说他要出去,可是没有人准许他出去,他说他想做点什么事情,可是也没有人回应他。
实验室是一个巨大、沉默的盒子。
他是这个盒子里不停转动的机器,所有螺丝、零件都会在他的身上更换,但是在这个盒子里,唯独没有人同他说话。
之前来了一个很好的人,会在抽他的血、让他吃药的时候问他的感受。
但是,没有几天后,这个很好的人就消失不见了,他问遍了实验室所有他见过的人,可是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后来,他再见到这个人的方式就是在梦里了。
他再后来,连这个人的脸都想不起来,于是他想,可能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最近这个人好像又出现了,总是尾随着他。
这个人对他说,疼。
然后这种疼的感受才开始慢慢在他身上蔓延,像是一种诅咒一样。
这个人会和他聊过去,聊很多、很美好的过去,可是这个人聊来聊去就是那么几件事而已,有什么好聊的?
有一次,在清一色的白白衣服中冒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人,那个人穿着深蓝色的衣服。
那个人指名要见他,那个人看着他哭了,哭的很伤心,他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一看到他就要哭。
接着深蓝色衣服的人被他们驱逐着离开了,深蓝色衣服的人一直朝着他说对不起。
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深蓝色衣服的人要朝着他说对不起,在这里,没有人会跟他说对不起的。
程梁生离开后,他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很久,想起之前被嘱咐过的话,他才爬起来,就像是按照指令执行的程序一样。
他走到卫生间,扭了扭脑袋,脖子后面有点疼,不能动。
忽地,一声巨雷从外面响动,似乎是下雨了,但是他没有一点探索的心情,他也不好奇外面的事情。
有个声音出现了,是那个很好的人。
这个人在催促着他往窗边走,可他不愿意,争执了许久,他才一步一步的挪到了窗边。
四四方方的窗外是条条栏杆,看向外面的视野是被割裂的。
但也总比什么都看不到好,这个人说着,声音又催促着他伸着脑袋向外面看去。
他看着,还是一样的高高的建筑物,下面是被遮挡着的,也还是建筑物,大雨哗啦啦的落下,敲打出声音。
看了很久,呆滞的站了很久。
倏尔,有一滴雨水从外面斜吹进来,落在了他的干枯的脸上,他摸了摸。
很显然这滴雨水并不能触动他,他又窝回到了病床上,思索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却什么也么有想起。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又是一道巨响的雷劈下来。
那种声音激起了一点他对雷的回忆,幻觉中,他闻到一种气味,很浓很醉人,褫夺了他心神,呼喊出两个字的咒语。
出于对咒语的回应,他也说了点什么,但他说完就忘记了。
时间过的很快,他一直在做重复的事件,看着那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走来走去,在他身边忙活着。
几天后,他们给他一种很新很好的药。
注入完后,他没什么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不到一个小时,一股强烈、恶心的感觉出来了,他扭曲的在床上爬着,撕咬着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包括他自己的手臂。
当这种恶心感过后,他抽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彻底冷静下来。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以前都睡得很好的,这种症状对于他来说很少见,他不停在房间里踱步,消耗着自己的体力。
突然,他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要走出这个房间。
上一个出去的人似乎忘记反锁这个房间,他好像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机会,虽然他只是想多走走。
他小心的打开这扇门,却又觉得惊心动魄。
终于从这个门里迈出去了一步,可是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他决定去他前几天去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没有锁,他小心的推开了。
里面黑漆漆的,他打开了灯,熟悉的爬上手术床的位置,闭了闭眼,也还是睡不着。
他起身围着手术室打量着,直到找到了一把尖锐的手术刀,他摁压着这把手术刀,一点点的,看着指尖温热的血液一点点流出来。
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秒,提示着他,这样做似乎会得到死亡。
这清醒的几秒,再次呼喊了两个字的咒语,他开始变得茫然,握起手术刀,想把脑海中那个声音彻底杀死。
他拿着冰冷反射着银光的刀具一点点靠向自己的腹部。
迫近死亡,大脑反而越来越清醒,但他的决意却越来越重,下手越稳。
随着刀尖扎入表皮,血液也开始逐渐涌出,腹部的衣服逐渐开始染红,他疼的跪在地上,颤抖着松开了手。
此刻,手术刀已经没入三分之一,足够让他死亡了。
感受的血液的流逝,他趴在地上喃喃道:“...肚子...流血。”
在死亡之前,所有重要的记忆一同涌了过来,原来这些记忆的拥有者,即是咒语的名字。
是江舟。
他是江舟。
死了,终于死了,太好了。
一个自由的声音在庆祝着。
所有压在他身上的痛、恐惧都消失了。
身体像是山一样沉重,灵魂这艘船载着座山在汪洋中摇摇晃晃,缓慢、荒谬一般的前行着,几乎无法看到这汪洋的尽头。
这座山是那样的腐朽、破烂和窒息。
底下的灵魂枯竭着,嚎叫着,期盼背上的这座山能听见一点声音。
他偏要让这座山彻底沉没,随同底下的船一起,都葬身在着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深洋中,随着感受到的重量一点点变轻,他准备迎来他的宿命。
可在漫长的时间里,这片汪洋还没有淹没他,他还活着。
意外地,有一滴清澈透明的水落下来了,拂过了他悲惨的面容,引领着他走向另一片天地,让他还留在这世间。
他在被救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离开这里。
25岁那年的记忆如同梦魇般困着现在近29岁的江舟。
他又回到了病床上,学会了流泪。
“舟,你比我想象中的还勇敢,我会陪着你的。”
一句轻柔的话斩断了过去的回忆。
江舟醒来,猛地睁开眼睛,他被一个温暖的体温包围着,一只手拿着柔软的纸巾抹掉了他的眼泪。
莫临渊看着江舟翻过身来,盯着自己看。
“舟,怎么还没睡?”
莫临渊摸了摸他湿润的脸蛋。
从梦魇中醒来的江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看着莫临渊的举动。
见此情形,莫临渊以为江舟是要亲亲了,他捧着江舟的脑袋,极尽温柔的吻着江舟的唇,引导着江舟配合自己。
“舟,张嘴。”
莫临渊松开了一小会儿,同他认真的说着。
江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这样做,他还是慢慢张开了。
进入他嘴里的不是苦涩的药,而是...莫临渊的舌,莫临渊好像试图在挑起他的兴趣,引诱着他一点点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江舟反应过来。
他推开了莫临渊,怔怔的说:“这是在接吻吗?”
“不然呢?”莫临渊觉得江舟这个反应实在是有点好笑,难道不是江舟想亲的吗?
莫临渊专注的望着他,笑着说:“难道让你不舒服了吗?”
一旁的江舟沉默了一会儿,脑子转了一下,他说:“没有。”
“那继续吗?”
“不要。”
“好。”
江舟这次没有转过身,而是继续和莫临渊对视。
他看了莫临渊很久,感觉很奇怪,莫临渊似乎没对他做什么事情。
“我、可以...”他开始零碎的说着,看起来很犹豫。
莫临渊读懂了江舟的眼神,吻了过去,他读得懂江舟的心口不一,但也尊重江舟其他的选择。
这次,江舟紧紧抱着他,没有放手了。
等江舟彻底睡熟了以后,莫临渊悄悄起身走到了窗边,把窗户打开透气。
现在,屋内都是他的信息素。
他不想明天有人进来的时候闻到那么浓的味道,怀疑他对一个失忆的病人做了点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莫临渊关好窗户后又回到床上抱着江舟睡觉了。
清晨,莫临渊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江舟已经醒了,看起来醒了很久。
他下意识的对江舟说了声:“早。”
莫临渊伸出手摸了摸江舟的脑袋,江舟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困惑。
他一边下床一边叨叨着:“江舟,你先躺会,待会我让人带早餐过来,还有这几天你住在医院,给你也带一些换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