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的聚餐时间过后又过了大半个月,除夕当天很多同事都回家过年了,医院里的病人也大都出院了,走廊里几乎空旷了起来,陈稳主动申请除夕当晚留院值班。
心外科主任江正勇劝她,说忙了一年了,该休息就休息,该回家就回家,值班的事情医院里自有安排,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转了。
陈稳笑了笑,说:“我家里离这儿近,随时都能回,先让外地的同事回家过年吧。”
江正勇跟谷阳是大学同学,不是一个专业,但关系还不错,因此她家里那档子事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就没多说,只是叹了口气走了,边摇头边说,“现在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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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天,不甚忙碌,家里人接连来了几个电话,问她几时到家。
陈稳犹豫了一下,提了提嗓音,说:“不回了,今年院里忙,得留下来值班。”
谷阳听了就要气,从保姆手里夺过电话,说:“谁让你值班的?是不是你们领导?我去找他,大过年的不让人回家像什么样子。”
陈稳连忙阻止,说是自己的意思。谷阳就不说话了。
陈稳也感到愧疚,但她更多的,是害怕。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自从家里人知道了她和连战的关系之后,一瞬间都缄默了。没有人过问,没有人生气,当然,更不会有人高兴。
这样的生活过了许久,之后的某一天,谷阳突然又借着一件闲事的时机跟她取得了联系。偶尔会去医院看看她,偶尔给她打个电话问询一下。但不管怎么说,母女之间到底多了层隔阂。
连家。
偌大的四合院里喜庆洋洋,树梢上屋檐下都挂上了红灯笼,老爷子被从疗养院接回来了,大手一挥,题的对联挥斥方遒。连战的叔伯们也带着各自的妻儿从外地赶回来进京过年,礼物丰满,满院子人头攒动,儿孙满堂,不胜欢乐。
晚宴摆了三桌,还是请的北京某著名的私厨团队上门来做,八大菜系多少都沾点边,味道很好,其乐融融。
只是吃饭到中途,谷阳瞧着这一屋子脸上洋溢着笑容的人们,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儿,想着自家那个丫头尚在医院里值班,不知道有口热乎饭吃没有。
难过的几乎掉下泪来。
她叫连定国派人去送,厨房里她都预备好了,已经装了盒。嘱咐叫人开车快一点,千万别凉了,顺便也看一看她的气色好不好。
那丫头现在躲着她,她什么都知道。
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正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沉默吃饭,周身都散发着低气压,脸上的情绪也是肉眼可见的不高。
打从一进门他就这样,像是天空中赶来的黑压压的乌云。
她现在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棍子,都怪他,下手没轻没重。
老爷子举杯,起身讲了两句,八十多岁的年纪,须眉皆白,却意气风发。言辞之间,还是希望连家向上的意思。
连营坐在连战旁边,身边还有自己的妻儿。他用手肘捅捅连战,说:“陆家老二那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连战不置可否。
连营又说:“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陆家的人不就是看上你了吗?想让你跟他们家的女儿喜结连理。拿我做饵不过是他们的权宜之计,倒也不会真把我怎么样。更何况,你看爷爷那样,刀枪剑雨里闯过来的,能是轻易被人威胁的主?我倒是倾向于他是这件事的主导者。他们就是想借这个借口逼你跟陆方怡结婚。两家一联姻,老爷子做事方便点儿,陆家也能顺便吃你那红瑞一杯羹,两全其美。谁知道你还动真格的了,你要真把陆家老二抖出来,那我才是真完了。”
连战点头。
连营观他脸色平淡,诧异说:“你知道?”
连战看也不看他,只是平静地吃饭。
连营一拍筷子,瞧了一眼众人,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你还上赶着搞事?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一了百了。”
连战烦得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肉,说:“吃饭吧,行吗?你聒噪得我头疼。”
连营向来搞不懂他这个弟弟,说话做事运筹帷幄,但是有的时候又偏执得很。用爷爷的话说,他比他适合做官。
“啧,那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没怎么想,他们想玩,那我就陪他们玩一玩,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连营瞥了他一眼,“你真是疯了。”
连战也没还嘴,疯就疯吧,他早就疯了。
连容吃到一半悄悄从厅堂溜了出去,提着一个食盒拐出后门上了车,一敲车窗玻璃,说:“安和医院。”
车子飞快离去,卷起一片冬季里的残枝败叶。
她知道陈稳工作在住院部的哪一层,也知道心外科的值班室在哪里,于是门都没敲,直接推开闯了进去,丝毫不顾及里面有没有人,或者里面的人是不是陈稳。
完全一副不拘礼数,不顾人死活的大小姐做派。
陈稳正和衣躺在床上休息,听见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摸白大褂,以为哪个病人出事了。
看见来人,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
连容把还算沉重的木质食盒“咚”地往桌子上一放,自己拖了张椅子出来,眉目上扬,翘起二郎腿看她。
“怎么了姑奶奶?大过年的你又来找我的事?”
“嘁,你以为谁都稀罕来找你?我又不是连战。”她翻了个白眼,口气不屑,“你以前不是挺能耐的吗?表面上对我叔和我婶子恭恭敬敬,其实暗地里憋着一股子坏,没成年呢就知道勾引我哥。”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陈稳扬头对她示意了一下床边。
一个跟她带过来的食盒一模一样的三层红木食盒正安安静静地在地上待着,这是老连家的传统,是谷阳刚刚派人送过来的,她都还没来得及打开看。
“看吧,也不知道你给他们都下了什么蛊,勾引我哥哥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了,还上赶着给你送饭。”
陈稳无奈,“所以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呢?给我送饭?还是在饭里早就下好了毒?”
“你还不配让我犯罪。”连容说。
陈稳没说话,起身弯腰穿好了鞋子,到一旁的水池边打肥皂洗手。
“你为什么不回家?”连容别扭问。
她平时不少跟她呛声,但是陈稳只要沉默着不说话,她就心软。
陈稳说:“你不是说你讨厌我吗?我不回家,你应该高兴才是。”
连容表情有些扭曲,小发雷霆道:“关我什么事?你回不回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你跟我哥,自己得罪了家里人,害怕回去,现在又赖上我了。”
陈稳晚上没吃饭,跟她闹了一会儿,这会子肚子倒是真饿了,走到办公桌前打开食盒,说:“你都带的什么?凉的热的?”
连容瞟了一眼地下的那个食盒,心想,果然还是吃的我的吧。
心里美滋滋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她起身给她拿餐具,还不忘怼她两句:“毒不死你就行了,还敢挑?”
陈稳又拖了张椅子出来,坐在她旁边,餐具一理,埋头吃饭。
连容看她吃的香,不忍心打扰,但到底止不住好奇心,问:“你跟我哥到底打算怎么办啊?总不能一直这么偷偷摸摸地下去吧?”
陈稳笑了笑说:“没有偷偷摸摸啊,以前是偷偷摸摸,但是现在都过去了,我们已经分开了。”
连容说:“其实,其实也没啥,你们说开了就好了,现在家里人也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这不就挺好的嘛,是个好兆头。”
陈稳不说话,连容着急,说:“我以前是看不惯你,但那都怪我哥太过分了。你说有这么当哥的吗?我也是他妹妹,他把你捧在手心儿里,对我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说咱们以前上学的时候吧,明明是一样的分数,搁在你身上,考得好了,那就是天资聪颖,别太辛苦,考得差了,那就是再接再厉,题超纲了。搁在我身上,考得好了,那就是走了狗屎运,考得差了,那就是长了个猪脑子。你说是不是他太过分?”
陈稳被她说得笑起来,“这么一想,好像确实。”
连容无语:“所以我从小就是你们play的一环,是吗?”
“什么play?”陈稳没懂。
她不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对一些流行的网络用语也不是很懂。
“我的意思是,他从小就没把你当妹妹,对你对我分明是两个极端,那就是当妹妹和当老婆的区别。”
“你别瞎说。”
“我哪里瞎说了?你不是他老婆吗?你敢说你没跟他睡过?偷偷摸摸地在他的房间里一鼓捣就是一中午,别当我啥都不知道——”
“啧。”陈稳连忙打断她,“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连容浑不在意:“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俩睡的时候你都不害羞,我说两句你就害羞了?”
“你好烦,跟他不愧是亲兄妹。”
“我跟你说真的呢,所以你现在到底对他什么想法?”
陈稳一顿,平静地说:“没什么想法,现在是真分开了,挺好的。”
“你不喜欢他了?”
“不喜欢。”
“好吧,但是他应该没放下,今天吃饭的时候脸都黑成墨了。”
“别提他了,扫兴。”陈稳说。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丝毫没想过有多恶毒。
连战站在门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有人敲门,陈稳抽了张纸擦嘴,连容起身去开门。
都以为是病人出事,护士来催。
没料想,一打开门,先从走廊里钻进来一股冷风。
连战身躯高大,就站在门口,脸色极阴沉,犹如刚从阴曹地狱里折返,浑身都冒着凉气。
森冷、骇然。
连容吓得面色一白,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连战。
她抿了抿嘴唇,瞟了陈稳一眼,殷勤地接过连战手里的甜品盒子,把连战让进屋里之后,迅速找了个借口先逃了。
陈稳也下意识站起来,心想今晚还真是不得安生。
连战把外套脱了,坐在她床上,两个人,在这样昏黄静谧的房间里,一时无言。
半晌,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还有许多,她应该没吃两口,就说:“先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你来干什么?”陈稳问。
她跟连容不一样,她不怕,连战不会对她怎么样。
即便是上一次,她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也不过执着地认为,那是他喝多了的缘故。
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连容说得对,至少在这方面,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连战说:“没什么,我来看看你。”
“现在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连战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扑面而来一股冬季的寒风,他的鼻腔都凉了。
他拢火点了支烟,站在窗口背对着,看北京城里的夜景。
陈稳说:“医院不能抽烟,值班室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连战不说话,听了她的话也无动于衷。
他在往下压火气,他怕他会忍不住地对她生气。
可陈稳偏偏看不懂他的沉默,故意挑衅,把他带来的甜品扫进了垃圾桶。
“我跟你说话呢,你滚出去。”
连战依旧不言,把烟头在窗台上碾灭,扔进了窗台上的小花盆里。
回首看她,眼睛里满是深沉的情绪。
“你太不听话了。”他说。
陈稳冷笑:“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连战也不生气,说:“那是‘见青’新出的口味,你会喜欢的,扔掉太可惜了。”
陈稳指着门:“我说让你滚出去。”
连战笑了笑:“有这么讨厌我吗?”
陈稳不言,背过身去,自顾自收拾桌子,美味的饭菜她没有心思再尝一口。
她的心跳如擂鼓,她觉得自己的胸腔里胀满了愤怒。
她找不着原因,找不着出口,只能把所有的火气都发在连战身上。
这么多年,他吃她的这种苦已经吃得够多的了。
连战活该,他不嫌弃,不离开,那就活该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