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安从未想过自己一直在追寻的娘亲不是自己的亲娘亲,而自己的亲娘却因为自己的到来被迫害成这副模样,而迫害她们的真正凶手是坐在吴国王宫大殿之上的那个人,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钦天监。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她眼角已有许多细纹,那些细纹都代表着这些年的沧桑。
“娘和你外公出宫后,一直在想办法接你们回来,可你不知,我们刚回来不久,他便免了你外公的太医令,没有了太医令这个职位,我们又能怎么办?”
“你外公到处寻人帮忙,低声下气,那些人却端的势力,你外公还是太医令的时候,他们百般讨好,哪知这职位一免,过往尊崇皆成昨日黄花……”
予安见她泪流不止,心中也凄惶起来,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
“过了八年后,他突发恶疾,宫里太医皆束手无策,是你外公主动请缨,为他医好了病症,他康复后便恢复了你外公的太医令职位。”
“我们立即差人去宫中找你们,却再也没有找到过,他们都跟我说你们肯定是在深宫里遭了难,没了,可我一直不愿相信,我心想你们肯定活着,你们一定还活着,你们看,予安现在不活生生在我面前吗?”
她虽然在问丫头们,眼却依旧直勾勾的盯着予安,看不倦似的。
予安心中五味杂陈,她开口说:“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我都不知我姓什么。”
“你外公姓秦,我叫秦玉泉,莲月也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她叫秦月,她自幼父母双亡,跟我一起长大,便跟了我的姓氏,因为我入宫后被封为莲妃,她便也改名为莲月。”
玉泉说到这儿关切地问:“孩子,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为何会在这里卖画为生?”
“我七岁那年出冷宫找……找月娘亲,被宫里的人骗到了一个殿中,后来就被送去周国当质子了,再也没有见过她,我费尽心思从周国逃出来后四处寻她,却始终寻不到,身上盘缠愈加稀少,便寻了个卖画的营生。”
予安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个特别重要的事,她急忙问:“您可有月娘亲的旧物?”
玉泉本因予安不叫她娘心中十分失落,但见孩子问,也赶忙说:“有,她过去有些衣物荷包被我压在箱子底下了,小池,去找来拿给小姐。”
叫小池的丫头应了声出去了,予安见着眼前之人的犹豫与踌躇,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珠,“我没有不愿认您,我也没有任何怪您的想法,我只是还没有习惯,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不是我们的。”
“您给我点时间,等我准备好了,我就……”
“好。”玉泉紧紧抓住予安的手,她泪眼婆娑的说:“只要你还在,我就十分满足了,真是上天怜我,让我还能见到你。”
“孩子,你搬过来住好吗?你跟娘住在一起,以后若是还想卖画,娘陪着你,只要咱娘俩能在一起,让娘和你外公护着你,这样你也能少吃点苦,少受点罪啊。”
“我会搬过来跟您住,但不是现在,我还有个重要的事要去做,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就来找您。”予安接过小池手中的荷包,跪地磕了个头,转身就要离去。
玉泉在后面急着说:“你要做什么?跟娘说,娘也好帮你。”
予安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亲娘,粲然一笑,“若我自己做不成,就来找您帮忙。”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荷包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小鹤这会儿正懒洋洋的睡觉,知道她来了,更是连头也不抬一下,予安就喜欢它这自然闲散的模样,她笑着在院子里撒了些谷粒。
“小鹤,醒来了记得好好吃饭,等我处理完事之后给你抓小鱼吃。”
她说着就进了门,着急忙慌的躺到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在自己梦中呼唤着伯奇,四周薄雾弥漫,难辨方向。
她知道这种场景一般是伯奇也沉入了梦中,当它沉入梦中时,她怎么也找不到它。
予安不免有些着急,她四处跑,四处寻,寻了四个时辰,直到夜色已深,正在她精疲力竭之时,薄雾消散,伯奇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相比于过往浑身黑气弥散,如今它身侧几乎见不着黑影了,看来它在予安的精魄中,恢复的很好。
“你找吾何事?”伯奇问。
予安见着它一切疲惫一扫而过,她兴奋的说:“伯奇,我找到了沾有娘亲气息的物品,求你帮我寻到她,拜托了。”
伯奇嗅了嗅予安手中的荷包,转身离去,与此同时,予安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伯奇办事向来很快,它既然已有把握,那么寻到娘亲下落便不远了,予安心中有些紧张与忐忑,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提着渔网去郊外给小鹤捉鱼吃。
她魂不守舍的拨着渔网,却倏然看到了伯奇,它这次竟青天白日公然现了形,它的兽爪指向北方,身体开始移动,予安扔下渔网跟着它,她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心脏跳的快要吐出来一般。
她跟着伯奇走了几十里路,一直走到城郊北的一片荒树林中,伯奇走着走着停了下来,站着不动了。
予安看向四周,未见到人影,又见伯奇闭着眼不动,心中有些不安,她开口问:“伯奇,你不舒服吗?怎么不走了?”
伯奇依旧屹立在那里,毫无动静,予安顺着它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它一直盯着一个土堆,予安直觉完了,一切都晚了。
但她还不死心,她想开口再问问伯奇,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眼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跪在土坑前,手指一寸寸扒开干裂的泥土。
没有风,没有雨,只有烈日晒得黄土发烫。指甲缝里塞满沙砾,指节磨得通红,但她不敢停。伯奇的意思是娘亲就在这里,在这三棵枯槐树中间,微微凹陷的土坑里。
“不会的……”她低声呢喃,指尖却忽然触到一块硬物。
她猛地僵住,呼吸凝滞。
缓缓拨开最后一层浮土,森白的指骨露了出来。
她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颤抖着继续挖,直到整具骨架渐渐浮现。
纤细的腕骨,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凹痕,是娘亲当年为她挡下热汤留下的疤。
断裂的肋骨,几处刀痕清晰可见,横七竖八地刻在骨头上,像是被乱砍过。
最后是颅骨,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下颌微微张开,仿佛死前仍在呼喊。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娘亲的头骨,那触感冰冷而粗糙。
“娘亲……”她低唤,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没有回应,只有黄土和沉默的骨架。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竟忽然笑了,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您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为什么……。”
她慢慢俯下身,额头抵在母亲的头骨上,闭上眼。
伯奇站在一旁,看着她缓缓直起身,将母亲的骸骨一块块拾起,用布包裹好,紧紧抱在怀里。
予安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像是燃尽的炭,只剩下冰冷的灰。
她怀中抱着冒出尸臭味的骨架,她近乎痴迷的抱着,在那一瞬间,心中长出了千万朵来自深渊与地狱的,冒着血腥味的红色曼珠沙华。
她声音冷的像石块,“伯奇,她死了,而且,她是被乱刀砍死的,她的骨头上有这么多处凹槽,伯奇,你知道吗?我时常觉得浑身发凉,也时常头痛症发作,现在我明白了,是娘亲在冷,是她的头在痛,伯奇,我看到了,她死前流了好多血,你听到了吗?她在喊疼,她在哭,她的眼泪落在了伤口上,渗的钻心的疼,伯奇,好疼啊……”
伯奇默默走近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予安突然泄了力,猛地张开嘴,喷出一口鲜血,奄奄一息的靠在伯奇的怀里,彻底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站在一片漆黑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黏稠的黑暗包裹着她。她往前走,脚下却突然踩到了什么——
“咔嚓。”
她低头,看见自己踩碎了一根白骨。
寒意瞬间爬上脊背,她猛地后退,可脚下又传来碎裂声。
“咔嚓。咔嚓。咔嚓……”
黑暗渐渐褪去,她终于看清,自己站在一片白骨堆上,无数碎裂的骨头在她脚下呻吟。
她颤抖着抬起眼,看见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娘亲。
娘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背对着她,静静地站着。
“娘亲!”她喊,声音却像被吞没了一样,连回声都没有。
她拼命往前跑,可脚下的骨头却像活过来一样,缠住她的脚踝,刺进她的皮肉。她跌倒了,手掌按在骨堆上,被锋利的断骨割得鲜血淋漓。
“娘亲……等等我……”她挣扎着往前爬,可母亲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终于,她抓住了娘亲的衣角。
娘亲缓缓回头,可那张脸,没有血肉,只有森白的头骨。
空洞的眼窝凝视着她,下颌骨开合,发出沙哑的声音:
“予安,娘亲让你乖乖呆在冷宫里,你为什么不听话?如果不是你,娘亲也不会被人砍死,予安,好疼啊,好疼啊,予安,予安……”
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荒郊上,月光惨白地照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还有她怀中的骸骨上。
她伸手触碰,骨头冰凉如雪。
可她的指尖,却像被烫伤一样颤抖。
伯奇依旧像座小山一样屹立在她身旁。
“伯奇,我罪孽深重,晚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