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陆陆陆陆!!”白兰扬瞬间站了起来,手中的筷子被惊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陆桓!”
白兰扬终于说出轮椅上那位病弱少年的名字,朱辞秋与顾霜昶齐刷刷看向屏风被剑劈开后露面的几人。
只见那名唤陆桓的少年坐在轮椅上,黑发随意地用一根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玉簪半挽着,半数发丝垂落在肩头,更衬得苍白的俊脸无甚血色,比朱辞秋更甚。
他一袭白衣,腰间系着一块翠色双鱼玉佩,双鱼四目用红玉点缀,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他身后站着两名冷漠严肃的侍卫,皆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劲装,领口与腰间绣着云纹。
“是我。”陆桓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山药糕,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又用筷子将它一分为二,夹起一小块缓缓送入嘴中。
山药糕软糯,一咬即化。
陆桓举止优雅,身后侍卫见他吃完后还送上一个手帕,他接过后缓缓擦了擦嘴。
瞧着比朱辞秋在公主府用膳时的派头都大。
白兰扬似乎觉得四周空气流动十分漫长,浑身上下臊得慌,便做贼似的往后退又往朱辞秋身后移动着,还没移到朱辞秋身后,便听见陆桓开口:“白兰扬,怎么不继续说了?继续说啊,说我的那个相好,叫什么名字。”
朱辞秋默默看了一眼做贼心虚的白兰扬,又看向一旁的顾霜昶。
两人四目相对,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江南距辽东千里之远,多病羸弱的陆家公子怎会独自一人来此风沙之地?
难不成也是听说了辽东海贸封锁,多数货物困于码头,来找北宣王讨一个说法?
可这般难行之事,怎会叫陆桓前来。
店小二似是听见雅座的动静,忙跑来查看究竟出了何事,却见自家少东家与陆家少东家对垒起来,不免心生害怕,又慌忙去请掌柜的。
掌柜的刚到,便看见白兰扬已经站在朱辞秋身后,颇有些狐假虎威道:“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你何必当真!”
朱辞秋闻言,默默在心中叹气,觉得这顿饭恐是吃不完了,也不想待在少年口角之中,便自顾自站起身。
她用膳时并未摘下帷帽,转身间,帽纱微微扬起,只微微露出苍白的下巴。
她先是朝轮椅上病弱的少年微微欠身,好听的声音如夏日里的清风:“他口无遮拦,陆公子莫怪。”
陆桓冷嗤一声。
朱辞秋也不恼,只轻声又对西琳道:“听说辽东有比胳膊还要大的鲈鱼,华莹,陪我去看看。l
白兰扬慌忙拉住朱辞秋的胳膊,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他能随意触碰的人后猛然松手。
朱辞秋侧头瞥了一眼白兰扬,嫌弃的眼神透过模糊的帽纱,落在白兰扬的身上。
“你,向陆公子道歉。”
白兰扬惊讶地瞪大双眼,脱口而出:“为什么?!”然后扭头看向陆桓身后的侍卫,见他们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后又一次躲在了朱辞秋身后,压着嗓子道,“我还从未给谁道过歉呢……”
朱辞秋皱眉,侧身将白兰扬的身形重新暴露出来,自己则踏过地上破碎的屏风朝陆桓走近一步。
顾霜昶似乎知晓她要做些什么,便挡在她面前,率先一步朝陆桓开口道:“陆公子,我们现下还有要紧事,待事情了结,便即刻让白兰扬亲自登门给公子赔不是。”
然而话音未落,便见一阵带着剑光的风掠过顾霜昶耳旁,锋利的剑即刻就钉在他身旁的墙壁之上。
“想走?”陆桓笑了一笑。
朱辞秋侧头望去,见方才劈开屏风的侍卫收回手重新站在陆桓身后,再一看他腰间的佩剑,剑鞘里的剑果然不见。
再看陆桓的神情,竟叫她有些恍惚。
只因这般阴鸷的笑容,像极了乌玉胜。
她盯着陆桓,回过神来后不怒反笑:“陆公子,这是何意?”
“白兰扬诋毁侮辱一个病人,就只是区区一句无知吗。”陆桓听出朱辞秋言中的冷意,讽刺之话更甚,“若你们不都同我说一声抱歉,今日便是砸了这客栈,闹到王爷那里去,我也决不罢休。”
砸了客栈倒是没什么,若是以前,即便闹到北宣王那儿去也无甚紧要的。但今日朱辞秋几人毕竟是有求于辽东,此番前来必定得以和为贵,也得将自己的态度摆得端正些,姿态放低些。
若第一日便与疑似是辽东的客人起了冲突,怕是会给辽东留下不好的印象。
朱辞秋不了解陆家这位小公子脾性,怕他真不会善罢甘休,便朝顾霜昶瞥了一眼,后者会意,又朝白兰扬使了使眼神。
白兰扬本不想搭理这刺人的视线,但四周安静的连窗外街道旁卖馍馍的摊子上,一个人路过摊子买了几块馍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他再跋扈,再不乐意朝讨厌之人示弱,也知道若自己不道歉,怕是此事翻不过去。于是只好磨磨蹭蹭地咕蛹到顾霜昶身侧,朝着陆桓极小声地说了句:“抱歉了。”
陆桓挑眉:“什么?我听不见。你从前逗我家女使的声音都比现在大得多啊。”
“?”
白兰扬闻言,不再躲在后头,反而冲到前面来。
他瞪着陆桓,又似乎想起自己有错在先,被迫软了态度,不情不愿地朝陆桓弯腰拱手,僵硬道,“实在是抱歉了!陆大公子!”
陆桓很是受用,不由展了笑颜。
似乎逗弄够了白兰扬,也瞧不出他周围的同行之人有多厉害,便朝后微微抬手,侍卫便将他往外推去。
临走时,他忽然开口:“白如清,我其实从来不怕别人说我是断袖。可你既然被我撞上了,我自然得把从前所受之奚落还给你几分了,哈哈哈哈哈!你这几位朋友瞧着也跟你一样,是一样的憨货。”
朱辞秋:“……”
顾霜昶:“……”
原来这就是投鼠忌器结果被人耍了的感觉。
西琳一脸迷惑,心想断袖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兰扬:“?”
白兰扬:“陆桓我要杀了你!”
随后白兰扬对着朱辞秋讲了一连串的往事,颇有些气愤生气到嘴巴闭不上,想要将陆桓的所作所为通通吐槽出来。
末了,他还愤愤不平地对朱辞秋道:“太医院的灵丹妙药治回来一个心冷嘴毒的讨厌鬼,真是划不算!”
朱辞秋倒是在想,陆桓的病,真的严重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吗?杜与惟是否已经将他治好了但未公之于众,以及——他来此到底做甚?
想不通,索性便先不想了。
她缓步朝大街走去。
今日风光甚好。
辽东靠海,拂面的风里好似都伴着远处码头大海处的海浪声。许是此处无高山、无高台楼阁,烈阳终日高悬,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在这片土地上,因此这里的人的皮肤都呈小麦色,健康又有生气。
越靠近海边,海鲜便越多,海腥味便越重。
朱辞秋不甚喜欢,却也觉得新奇。她看见了比巴掌大的珍珠蚌壳、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海螺、看见了比胳膊还大的鲈鱼,还有长得奇形怪状的有着两个大钳子的红色虫子。
“这是何物?”她指着一盆密密麻麻的虫子问道。
摊贩叉着腰站在一旁,抬眼看见朱辞秋这身装扮,听见她一口的官话,便反应过来她是外乡来的,于是操着一口不熟练的官话道:“小龙虾。”
“小龙虾?”朱辞秋第一次听说这名字,略带疑惑道:“此物可以吃?”
摊贩点头:“小姐要不买回去尝尝?”
“不必了。”
顾霜昶朝摊贩一笑,礼貌地拒绝。
大道两旁堆满摊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充斥整座辽东城,装满货物的驴车一辆又一辆地路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分明没有燕京那般平坦宽敞的街道,却格外有秩序。
车马碾过被海水撒过的街道,路过的人们欢声笑语,好似数月前发生的海寇偷袭之事早已翻篇,而北宣王也早已将倭寇制服,叫他们再也不敢来犯。
可据朱辞秋所知,时至如今,海贸仍然未开,码头仍然被重兵把守分寸不得近。而大海之上,仍然有着一支嚣张可恶的海贼倭寇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辽东。
北宣王缺钱,缺很多钱。
他需要钱造船只,需要钱造盔甲与弩箭。
朱辞秋忽然灵光一闪。或许,她知道陆桓来此是做什么了。
陆家与白兰扬家不同。
白家世代经商,族中没有为官做宰之人,所以白家人才希望白兰扬能进入官场,挣得一席之地。可惜白兰扬扶不上墙,科举过不了。但好歹靠着朝廷急寻一位译官令的机会,勉强算是半只脚踏入了朝廷。
但陆家是有人在朝为官的。
若朱辞秋没记错的话,开封府少尹陆公苏乃陆桓一母同胞的二哥。
虽说是个六品的官儿,但好歹算是京官。能在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一席之地,显然是不容易的。
朱辞秋还在京中时,这位少尹大人才刚上任,听闻他一上任,便用江南的特产打开了开封府尹的大门,久而久之,二人竟成为莫逆之交。
陆公苏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深得同僚赏识。然而也有一半的人觉得他出自商贾之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铜臭味,不愿与之为伍。
思及此处,朱辞秋忽然问顾霜昶:“开封府少尹如今还是陆公苏吗?”
顾霜昶一顿,轻轻摇头:“太子监国后,便将自己手下的人提到了开封府。”
朱辞秋了然,燕京权贵扎堆,皇权更是通天难违,有谁会去在乎一个商贾之士的去留。
陆公苏再有钱,也收买不了整个燕京。
更何况大雍富商也分三六九等。
金陵白家的产业遍布五湖四海,衣食住行皆有他家一席之地,百年来的矿产盐行遍布大雍,更与官家打了不少交道。因为这些,或许底下的官员们多少还会给白家一点儿薄面,让白家的少东家在顾霜昶面前能露一露脸。
而陆家只是在江南富甲一方,占据江南大半产业,只有天下闻名的绫罗绸缎与皇亲沾点生意,没有令他们心动的矿业田产盐务,就自然不会给多少面子。
想来如今陆公苏已是赋闲在家许久。
谁都知道辽东有兵权,亦有与天子同宗同源的血脉。
“我们现在就去王府。”
朱辞秋停在原地,低声说了一句。
王府在主街的尽头,靠近西边城门的角落里。辽东城不大,四方街道也不像燕京那般蜿蜒曲折,反而四四方方的不叫人一不小心走上岔路绕着圈。
所以朱辞秋他们连走带逛的连半个时辰都未用到便到了王府门口。
王府大门宏伟庄严,浮雕实木门紧闭,三节台阶之下,左右各雕刻有两只巨大的老虎,老虎睁大双目怒视前方,栩栩如生。
另有六名轻甲士兵,其中四名分别站在王府大门口,另外两名则站在台阶之下,立于石老虎旁。他们皆手持长矛专注谨慎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朱辞秋缓步朝大门走去,然而还未走至石老虎处,门口的侍卫便转身看向朱辞秋几人,抬手将长矛顿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府重地,闲人莫行!”
“烦劳诸位通报一声,就说顾先生有抗贼要策,特来此献上良策。”朱辞秋抬头看向侍卫,帽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上扬的嘴角。
话音刚落,顾霜昶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玉牌,上面似乎刻着一个端方的顾。
他恭敬地用双手将玉牌递给其中一名侍卫,又见朱辞秋道:“此乃顾先生之信物,劳烦大人转交给王爷。若王爷不愿见我等,我们也绝不纠缠,即刻便离去。”
侍卫犹豫片刻,终究是接过玉牌,撂下两个字“稍等”后便转身开门,向北宣王禀报去了。
半炷香都未过,侍卫便匆匆赶来,同样赶来的还有一名身穿文武袍,高大的男子。
男子约莫同朱辞秋一般大。他双手环胸,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们。而后定在朱辞秋身上的视线如审视调戏般上下游走,好不轻佻。
最后只见他轻哼一声,颇有些不屑道:“顾先生?随我来吧。”
朱辞秋几人跟在男子身后,从半开的正门进入王府内。
王府并无甚新奇的地方,内里是极其普通的庭院,连园中花草都像是随意地从路旁采得的,并不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