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忌讳新年说病,于是这两日太医署很是冷清。除夕刚过午后,太医署众人就陆陆续续地告了假提前回家。许松年家中只有寡母一人,故选择留下来当值。
“松年,我这便家去了,今晚辛苦你一人值守。”太医方昴收拾好药柜和桌案,临出门时知会了许松年一声。
一直埋头抄写的许松年闻言抬头,见屋内已经空空,随即微笑道:“无妨。方兄,新岁安泰。”
方昴抚须大笑:“松年客气了,那愚兄也祝君鹏程万里,青云直上。”
御膳房的管事曾受过许松年的救治,一直感恩在心,酉时末派小徒弟来给他送了好几道佳肴。许松年给了小黄门一个小银锭当压岁钱,那孩子立刻眉开眼笑地道谢。
一桌好菜一人吃不完,许松年便把他没动过的部分都分给了太医院打杂的仆役。此刻酒足饭饱,外头隐隐有钟鼓乐声传来,倒让他有些惫懒,也无心再翻医书了。他一时兴起,喊人点了灯笼,披上大氅独自往冰天雪地里走去。
雪光照着的夜朦朦胧胧,他心怀欢喜,即便是长长的宫道上无一人同行,但只要守住手中这一点灯火,就是难得的岁月静好。
许松年经过明光殿的时候,隐约闻到了酒香。他于宫门口驻足,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举步迈了进去。
雪光中,秦妙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一盏八角狸猫宫灯安置在她的腿边,昏黄的烛光投在一个倒下的酒壶上。
许松年走近了才看清她的容貌。
她喝酒了?他皱了皱眉,目光注意到她身前的台阶上有一滩水痕,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浓烈的酒香从之而来。而她身上酒味很淡,应该是将酒都洒在了地上。
秦妙微微受惊:“谁?”
“是臣。”许松年从阴影里走出来,“打扰郡主了。”
“哦,是你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许松年道:“我与郡主一样,赏雪而已。”
“无召宫中夜行?”
“是无召,但是臣忧心陛下与夫人们万一饮酒不适,讳疾忌医,故自请去昭阳殿看顾。”
“大人倒是机灵。”秦妙莞尔,拍拍身边的台阶,“坐。”
许松年抄着手没有动,“郡主不去赴宴,一人在此,不冷吗?”
“冷。”秦妙蜷起双腿,斜靠着廊柱,“但是酒气熏得我头疼,便想着出来走走。”
许松年从袖中摸出一条灰色的帕子,“手给我。”
帕子覆在手腕上,许松年的手搭了上去。良久,他收回手,淡淡道:“郡主放心,并无大碍,今夜早点歇息,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只是这里阴冷,郡主此刻最好还是回昭阳殿吧。”
她藏起手往后缩了缩,表示不愿意。
许松年无奈地笑笑,解开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在距离她两尺的地方坐了下来。
“也罢,我陪郡主赏会儿雪。”
她静静地靠着廊柱,遥望着宫墙内外的灯火。这灯火既温暖又疏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姑姑,新岁快乐,她心想,桑桑又长大一岁了,桑桑都快比你大了。
许松年忽然道:“郡主在想先皇后吗?”
秦妙诧异地睁大了双眼,“你……”
他微笑道:“郡主莫要吃惊,其实臣儿时跟随姑母进宫拜见过先皇后。”
也见过你。他心内补充道。
那日的午后阳光和暖,明光殿的糕饼也软糯甜蜜。他乖巧地坐在姑母身边,看到庭院里秦妙欢快地扑着蝴蝶。秦皇后对他说,小孩子听大人们说话一定很无趣,让他自己去外面玩。他有点羞涩,不好意思去找秦妙玩,于是乖乖在殿内坐了一下午。
秦妙道:“大人的姑母是许夫人?”
“正是。”
“娄东许氏,前朝太医世家。原来你姓的是这个许氏。”
许松年道:“我祖上五代御医,也因此深陷前朝后宫纷争。曾祖他老人家决心让后人脱离这种身不由己、日日刀悬项上的命运,举家返乡。本想着从此隐于民间,可我大父遭人暗算杀害,姑母无奈入宫为妃。平昭十年,我也为了家计生存,重新考入太医署。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他站起来,向秦妙伸出手道:“方才想起,师父嘱咐我闲暇时间整理陈年的脉案和药方。我先送郡主回去吧。”
秦妙深深地望着他漆黑的双眸,终于不再坚持,由他护送回了昭阳殿。
接下来又是一连五日,每日都要起早进宫,过了亥时才回。虽说是顿顿佳肴,但如此折腾几次,前些日子养出的肉又减回去了。等后面不再需要进宫了,还有秦家的各种长辈要见。秦妙每日回来都累得倒头就睡,好处是收了好些压岁钱和见面礼。
岳峙这几天也没什么消息。秦妙自言自语道:“别不是忙忘了吧。这可是他自己主动约我的。”
好在正月十四傍晚,阿竹终于跑过来告诉她,方才有岳峙手下的人上门报信,让永安郡主安心等候,明日傍晚自有车马来接。
翌日酉时初,夕阳西下,黄昏中已经有了炊烟的味道。秦妙一身绯红色曳地直裾袍,外头披一件月白色斗篷,在阿竹的搀扶下登上了武阳侯府的马车。
这次来接她的还是韩迁他们几个,岳峙依旧不见踪影。问了才知他去了城外的军营校场,这个时候正在回程的路上。秦妙不再追问,俯身进了车厢。
街上处处挂着或方或圆的彩灯,一排排、一串串,此刻都已被点燃,照得人满心温暖。路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马车也因此驶得很慢。到了澄河边,天已擦黑。秦妙下车便看到这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
两座约摸有三丈高的灯山坐落在澄河河畔,几百盏灯笼扎在一起,就像两个被点燃的巨大火堆。两座灯山中间有一排排的彩灯相连接,一直延伸到后面不远处的酒楼前。人们在灯下来回穿梭,笑语嫣然。
韩迁道:“看来君侯还未到。不过君侯提前定好了雅间,请郡主先进雅间等候。”
秦妙点头,拉着一脸兴奋的阿竹随他进了酒楼。
这酒楼名叫饕客楼,在全雍都都是数一数二的。只要这里研制出新菜式,不出几日就会成为大街小巷争相模仿的对象。可不论外头如何模仿,食客还是感觉少了一味儿,可能就是这股奢靡味儿吧。毕竟这里美景佳肴相伴,普通官吏进来吃一顿都要肉疼,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一楼人是最多的,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同时外面还有许多等位的。二楼三楼是雅间,越往楼上去,喧闹的人声就越小。楼里的伙计许是知道客人的身份,一路相迎,护在秦妙两侧,生怕有人冲撞。
雅间有临水的窗,视角正好,此刻已经能看到澄河上星星点点的河灯。儿郎与女娘们或两两相伴,或三五成群,将河灯轻轻推入水中,闭上双眼,眉眼含笑地许下一个个愿望。
门忽然被推开,岳峙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怎么站在那里吹风?”
秦妙转过身去,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笑道:“我不冷。”
他走到她面前,凭窗望去望到一河灯火。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松叶香味,夹杂着清凉的雪的味道。她深深地嗅着,像雨后漫步森林的小鹿,湿漉漉的鼻子嗅着大地的气息。
“我猜郡主会喜欢。不过还是先用饭吧。”他皱眉道,“不是跟他们吩咐了我没到的话直接上菜让你先吃。”
岳峙关上窗,留了一道窗缝通风,免得因室内火炉烧得过旺,熏得人头疼。案上已经陆续摆上了菜肴,香气扑鼻而来。他们行至案前席地而坐。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绣着梅花缠枝纹的褥子,多半是新换的,用沉香仔细熏过。
“等一等也不妨事的。何况君侯不也很快就赶来了?”等上菜的伙计们鱼贯而出,秦妙如是说道。
岳峙支起一条腿,一手撑着下巴道:“郡主,在我面前,可以不用这么拘束。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秦妙微微一笑:“夜归的人知道家中有一桌热气腾腾饭菜和一个翘首以盼的人在等他,君侯难道不觉得这样的归程才更值得期待吗?”
岳峙嘴角微扬。最近她好像又瘦了,也难怪,每天来回奔波应酬,宴席上的菜也不会单独为一人制作,口味不佳是难免的事。他一边看一边记着:鱼汤爱喝,红烧鱼却不吃,红烧的瘦猪肉可以吃两块,肥肉不沾,鸡鸭牛肉她很爱吃,蘑菇不吃,韭菜不吃,蒜和香菜都不吃,甜的软酪和酒酿汤吃了许多,应该是喜欢吃甜食,至于辣的……似乎是不大能吃,但是看起来还挺喜欢吃的……
看她吃得如此投入,自己此刻也胃口大开。
饭后他们漫步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之上。道路两边皆是大小商贩支起的摊子,卖馄饨的卖面的,卖糖葫芦捏泥人的,卖钗环卖胭脂的……行人往来如织,鱼龙彩灯飞舞。这边琴筝和鸣,那处又凤萧声动,舞姬于高台之上水袖翩飞,引得无数人驻足观赏。
秦妙不时地回头张望着,这里人头攒动,她很快就找不着阿竹了。
岳峙安慰她道:“郡主是在找你那位小跟班吗?她就在附近不远处,韩迁他们会照顾好的。”
得知阿竹同韩迁他们在一处,秦妙十分放心,便也开始心无旁骛地游玩起来。
他们在围起来的一群人外面停住,目光被人群中央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所吸引。那书生其实也是小贩扮演的,正吆喝着人们过去猜灯谜。他身侧有一排架子,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每个灯笼下面都吊着一块用红绳绑住的木牌。木牌上写着不同的谜语,只需要猜对谜语,就可以免费获得对应的灯笼。
先前已经有好几个人猜中了灯谜,如愿拿到了心仪的灯笼,正喜滋滋地从台上下来,赢得四周一片艳羡。
秦妙满怀期待地望向岳峙:“君侯学问几何?”
谁知岳峙却一改平日里胸有成竹的模样,尴尬地咳了一声,脸上红了红:“实在难以启齿……不知郡主……”
秦妙勉强扯起一抹微笑:“这……方才觉得这些灯笼也不过如此,君侯,我们去别处看看。”
她转身正欲离开,手腕却人被拉住。秦妙一怔,抬头看到岳峙满脸得意:
“君侯学问是不精,但君侯有钱啊。”他拉着秦妙往一家名叫珍宝坊的商铺走去,“走走走,给你买个好看的灯笼。”
片刻过后,秦妙手里提着一盏四四方方的兔子灯笼走出了珍宝坊。
掌柜的笑得满脸褶子:“郎君慢走,娘子也慢走,东西稍候就送到您府上,二位下次再来。”
珍宝坊不愧叫珍宝坊。铺子正中挂着一盏八角琉璃卷云仙宫灯,通体琉璃烧制,晶莹剔透,上面精心雕琢了九霄云上的仙宫盛景,叫人一眼难忘。
岳峙大手一挥就要买。秦妙赶忙劝阻,毕竟琉璃灯好看归好看,这么大一盏拎在手上也有不小的分量。岳峙一想也是,便又各自挑了一盏漂亮的灯笼。但在最后结账的时候,他还是把琉璃灯买了下来,让掌柜的喊人直接送到长公主府去了。
二人顺着人潮继续漫步,途经一个卖烤栗子的摊位。岳峙对她道:“郡主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她知道他是去买栗子了,便靠边站了站驻足等待。可街上实在拥挤,她不得不被旁人推搡着向前走去。她张口欲喊岳峙,却又怕暴露他的身份引发什么骚乱。她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
“子渊,我……”
可惜四周人声鼎沸,这一声呼唤也淹没在了嘈杂的环境里。
岳峙被重重叠叠的人影挡住,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秦妙被人群带着走了好长一段路,走得她都不认识自己身处何地了。也不知河对岸究竟有什么绝妙的美景或节目,人群蜂拥上桥,向着河对岸涌去。她费了好半天劲才终于在桥头挤出了人群。
她提着灯笼静静地站在澄河岸边,这里人不多,也更显眼些。她心里出乎意料的没有半点慌乱与担心,就好像很相信岳峙一定会找过来、找到她。
“桑桑!”
秦妙猛得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红尘世间,千千万万点灯火于风中摇曳,可唯有眼前这一点触手可及,明亮如星。
黑夜中这一点灯火遇见了另外一点灯火,它们两相奔赴,从此照见的便是烟火人间,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