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影阁后台的隔间里,晚娘一脸讨好:“这位客人指明要见你,你就可怜可怜我,纡尊降贵,去陪陪她吧。”
赵轻罗手上整理舞衣的动作不停,“晚娘,五年前我们就签了契约条子,如今我在阁中只是教授歌舞而已,早就不做吃酒陪客的行当了。何况我年岁已长,你还是挑小的去伺候吧。她们在前头表演,我也得在这里盯着。”
晚娘急得跺脚,“人家不要姑娘,只要见你。哎——”
她凑到赵轻罗耳边悄悄道:“看上去像是哪个贵人家里头的小娘子。一般人不会找你,你见一见又何妨呢。”
赵轻罗莞尔:“你如今连女人的生意也要做了?”
晚娘脸一红,小声道:“我本是不想的,奈何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她动手把赵轻罗往楼梯上推:“我的好妹妹,好阿罗,你且去吧,回头我定把你那份银子给你。”
赵轻罗独自上了二楼。厢房在二楼最角落的位置,相比较其他房间而言已经清静许多。她推门的一刹那,脑海里却蓦地跳出一个人来:
那人白净的脸上贴着假胡子,身上套了一件不大合身的男子衣袍,行为举止放荡得有点假,让人一眼就看穿了她是位女子的事实。
赵轻罗摇了摇头。她进了厢房,看到里面只坐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正捏着一只白玉茶盏品茗。
赵轻罗掩上门,端庄笑道:“可是这位娘子唤我有事?”
秦妙抬手给一只空杯添上茶水:“故人相见,不先叙叙旧吗?”
赵轻罗疑惑道:“故人?我似乎从未……”
“十二年前,承安侯府。她亲手为你簪上一朵白蔷薇,我仍历历在目。”
赵轻罗眼眸微漾,良久才涩然道:“我自然也不会忘。”
她上前走两步,对秦妙欠身道:“还未恭喜小郡主重获自由,觅得良配。”
秦妙这才放松下来,叹声道:“我儿时就与你相熟,看在姑姑的面子上,赵娘子不要取笑我了。”
赵轻罗微笑:“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岳侯今日也来了,此刻正坐在另一头厢房里吃酒呢。”
“他们常来?”
“不算常来,有时月余不过一二回,也有时三四日连着来。多半是同僚好友之间相互宴请,像今日这般两人对饮,倒是少见。”
楼下的丝竹之音伴着歌声飘飘渺渺而来,舞姬脚踝上的银铃一声一声落在心上,竟像是在编织一场温软旖旎的梦,仿佛这样就能哄得人忘干净尘世的一切烦扰。秦妙喝干了盏中茶水,眼里的落寞又将之满上。
赵轻罗道:“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
她伸手接过秦妙手中的空杯,将茶水蓄满,又推回到秦妙手边。
秦妙垂眸淡然道:“元德五年,景阳长公主曾聘你担任府中教习。她于府中豢养一群歌女,预备迎接圣驾。当今皇后,出身于此,正是你的弟子。她当年得你授艺,深受陛下恩宠,又接连得子。平昭二年,我姑姑被废弃,她却凭着恩宠与皇长子,被立为皇后。”
赵轻罗眼神闪烁,颤声解释道:“我那时并不知情,这也是我唯一对不住你姑姑之事。若我早知她们纠葛,定然不会让沈……定然不会叫她出类拔萃,显露于众人眼前。”
秦妙摇头:“就算你刻意埋没她,景阳长公主也另有办法让她出头。我不是来怪你的。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这个“她”字被咬得极重。
赵轻罗苦笑道:“小郡主,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真的很像你姑姑。”
一样的胆大包天,一样的肆意妄为。
“我是她养大的孩子。”秦妙不无骄傲地挺起胸膛,话语里充溢着无限的怀念与温情。
那样骄傲而热烈的人,世人却惯用最恶意的话语来抹黑她。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明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却一拥而上,要把她摁进烂泥里,将她封死在地底。
她做错了什么呢?秦妙心想,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要一点一点地把她擦干净,好让她清清白白地安眠。
赵轻罗应允道:“我会留意,如有人选,自会去府上相告。”
秦妙没想在此处久留,倘若被人发现还要徒惹争议,于是吩咐完事情就告辞了。赵轻罗送她出房门,扭头就看到岳峙站在不远处的西侧长廊上。他背靠栏杆,含笑看着正对他的厢房里面,也不知在与谁说笑。
一想到之前的争执尚未解决,还有上次宴席闹得不欢而散,秦妙就感觉头大。她以袖掩面,往侧边挪了挪,企图用赵轻罗的身体挡住自己。
赵轻罗轻声道:“郡主放心,我带您从另一头走,还是小门出。”
可二人没走几步就被一个满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拦下。
赵轻罗挡在前,高声不耐道:“这是谁的客人,快快领了去。让人在这里出洋相。”
“赵娘子莫要恼。谁知道这憨货跑错厢房呢。”隔壁厢房里小跑出来两位歌女,急忙挤上来一左一右搀着男人准备走。
谁知这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时气涌,排开两人,伸手就要往秦妙身上摸去。
“滚开。老子今天就要这——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在二楼荡开来。
秦妙松开那男人的小指,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果然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整层楼的人都闻声看过来,包括岳峙。
岳峙嫌厢房里闷得慌,这才走出来透透气。狗儿趁他和先生不注意的时候偷酒喝,喝醉了在里面耍酒疯。他便在外头看着这傻孩子胡闹。此刻惨叫声传来,叫他不看也得看了。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视线交汇。秦妙想都没想就捂着半张脸朝着岳峙奔去。
她这一扑,只叫人觉得刹那间飞花扑面、白雪纷扬,狂沙吹尽、水滴石穿。
秦妙微微喘着气道:“岳侯。”
感觉到身后偎着的人,岳峙的嘴角不自觉勾起:“郡主。”
那醉鬼跟着秦妙一道冲到他们面前,却被闻讯而来的韩迁一刀截下。醉鬼顿时就结巴起来:“青天白日,你你你敢行行行凶!”
韩迁冷笑:“哟,还没醉糊涂。认得这是把刀,那你可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是谁。”
醉鬼嚷道:“管他是谁!爷爷我都不怕!”
赵轻罗从容不迫地从后面走出来,嫣然道:“岳侯爷安好。”
这都城王公遍地,五步一个大人,十步一个王侯,可试问有谁不知道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武阳侯?
醉鬼往后踉跄几步,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岳侯……他岳侯又如何,待我,待我回去禀明阿父……”
含含糊糊,嘟嘟囔囔,也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便只见他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岳峙嫌弃不已:“他老子是谁。”
赵轻罗道:“这是太中大夫刘大人家的二公子。”
“刘平甫自诩文人雅客,怎么养出这么一个混账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抬走抬走,真是脏眼睛。顺便告诉刘平甫一声,他儿子喝花酒突发急症。本侯好心送他回家,让他不用谢了。哎——快走快走。”他不耐地挥挥手,就如同赶苍蝇一般,示意人赶紧把这一大坨弄走。
闹事的人被抬走,看热闹的人也尽散去。岳峙把人带进厢房,门重新关上,秦妙这才放下掩面的衣袖,整理衣衫,轻声道谢。
岳峙挑了挑眉道:“我替郡主解围,郡主就只是说一句谢吗?”
秦妙道:“那岳侯要我如何相报呢?”
“好说。上元节,花灯夜,郡主可愿与我同游?”
秦妙点头:“可。”
岳峙笑得咧开了嘴。他摸了摸秦妙手上的温度,还好并不冷,他问道:“郡主怎么会到絮影阁来?”
秦妙道:“我久居京郊,现下回归,自然要来看看故人。”
“絮影阁也有郡主的故人?”
赵轻罗福了一福道:“郡主的故人,正是奴家。”
岳峙“噢”了一声。
“下次不要一个人来了,若实在要来,郡主不妨喊我一道。”
秦妙心道被你知道来此有何目的那还得了。她客气道:“不敢劳烦岳侯。”
“郡主当真要与我这么生分么?”岳峙捂着胸口,佯装痛苦,“啊,我心都在疼。”
听起来,他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前些日子发生的种种。秦妙不禁有些释然,感觉近几日绷紧的身体都放松了许多。
“正巧,我给郡主介绍一人。”
岳峙侧身让开,露出身后一直不动如山、含笑抚须的孔胜。
“这是孔胜孔先生。我们在漠南相识,他屡次助我,于我而言,就像老师一样。”
秦妙看过去,孔胜一身书生打扮,膝旁蜷着一个小少年,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喝醉了酒。
岳峙对他得意道:“先生,这就是我家郡主。”
孔胜道:“老夫见过郡主。”
秦妙垂首道:“先生多礼了。先生是师长,小女见过先生。”
孔胜指了指旁边熟睡的少年道:“这是我从前收养的孩子,年纪小不懂事,郡主不要见怪。”
秦妙摇摇头道:“不妨事,先生无需挂怀。”
岳峙道:“今日时机不好,满桌残羹冷饭,就不留你一道吃了。我让韩迁送你回去,天寒风大,好生休养。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再带你好好出来逛逛。”
他护着秦妙走到后院,地上湿哒哒的十分阴冷。果然秦家的马车就停在后门口,阿竹的脑袋正往里张望。他亲眼见秦妙上了马车,目送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路口,这才折返回去。
厢房内,孔胜却抱着琵琶女的琵琶,弹起了一首苍凉的歌谣。岳峙听出来这是漠南流传甚广的一首民谣,名叫《雁兮来归》。随着从指尖倾泻而来的哀婉悲凉的旋律,戈壁、草场、月夜、篝火、孤狼……逐一在眼前浮现出来。
岳峙靠在门边静静听了许久,直到乐声停止。他走过去坐下,感慨道:“我只知先生通音律,善吹笛,竟不知先生也会弹琵琶。”
孔胜像陷入某种怀念一般道:“略懂一二而已,论起来不及我夫人万分之一。”
岳峙沉默片刻,道:“先生,我感觉我现在好像有些懂你了。如果有人欺负郡主的话,我真想杀了他。”
孔胜道:“你要好好珍惜她,不要像我一样。郡主并非池中之物。她的背后是苍州,是秦云峰手下的十万边军,是陛下对先皇后割舍不下的旧情。这样的相貌和家世,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当之无愧的天家媳,便是太子妃也是当得的。若非陛下忌惮太子母家势力,而其他皇子年纪尚幼,即便是你岳侯又怎么轮得上?小子,你是捡了大便宜了。”
岳峙郑重道:“先生,我从未将郡主当做是什么好捡的便宜。郡主于我而言,是年少时的向往,是失而复得的珍重,亦是我久别重逢的欢喜。她与我一样,幼年失怙,寄人篱下。十年幽禁,她受尽了欺凌,浑身病痛,她都熬过来了。虽身陷泥沼,但她依然聪慧勇敢、善良隐忍。她已经很苦了,子渊想要用一生的爱去偿还她、慰藉她,至死不休。”